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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精卫《论革命之决心》

汪精卫《论革命之决心》

作者: 煜烟 | 来源:发表于2017-10-12 19:50 被阅读0次

    革命之决心

    吾党之士,关于革命之决心,为文以论之者屡矣.顾吾以为既欲以此为吾人之决心,则其言不可以不近,而所守者不可以不约也.因约言于左:

    革命之决心之所由起,其在于吾人恻隐之心乎?孟子有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与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韩愈有言: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皆与其侧者,随其所憎怨,苟不至于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与其侧者,问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之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事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呜呼,人之所以为人者,在于此矣.恻隐之心,至纯洁也,无所为而为之者也,此之为仁,为恻隐之心所迫,虽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此之为勇.仁与勇,尽人所同具也,至于乍见之而后动心,介于其侧尔后往而全之者,非为耳目所不及,即可恝然置之也.以无所感,故无所动耳.是以能充其恻隐之心者,耳目所不及而思虑及之焉.思虑之所及,举天下之疾苦颠连而无告者,一一盘诸其心,若耳闻目观,是则其怵惕恻隐之心,无时而不存,而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而救之之志,亦无时而不存,皇皇而忧之,昧昧而思之,焦然无一息之安.其持危扶颠,盖出于情之不容已,以不如是不足以释其忧思也.然虽如是,其遂足以释其忧思乎?天下之疾苦颠连而无告者,其数无穷,则吾躬之忧患,亦与为无穷,君子敢于以渺然之身,任天下之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要皆为此恻隐之心所迫而使之然耳!

    吾人之决心于革命,孰非有恻隐之心所发者?人必不忍其同类之死亡屈辱,而历史之所纪,父老之所传,亡国之惨,在人耳目,此追既往而生恻隐者也.人心醉而末由醒之,浊而末由清之,目击蚩蚩之民,辛苦憔悴,为人践踏,乃无异于牛马草芥,顾身受者不能自脱,坐视者莫知所救,此抚现在而生恻隐者也.由既往以至现在,其每况愈下,已如此矣.由现在以推将来,将如水之益深火之益烈欤?抑穷则变,变则通,剥极而复欤?此思将来而生恻隐者也.德之不建,民之无援,使人陷于沉忧之中,而不能自拔,由此郁积,以成革命之决心.是故其决心至单纯也,至坚凝也,心之所向,无坚不摧,有一日之闲暇,则彷徨如无所归,有顷刻之逸乐,则踌躇而不安其居.所籍以祛忧烦,而致宁静者,惟劳身焦思以力行其所志而已.此无他,恻隐之心,能使人宅于忧患,而于安乐去之若将浼者也.

    孟子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夫能此者,无他道焉,充实其恻隐之心而已.苟其心当悬于天下之疾苦颠连而无告者,则身处富贵,适其踌躇不宁之心,为之滋甚.至于贫贱, 则天下之所同也,天下之人既不能自拔于贫贱,吾一人又何择焉?若夫威武能屈天下之懦者,而不能屈天下之仁者,盖仁者必有勇,于情所不忍者必不恝然也.欲行其心之所安,虽万死而不辞.是故至激烈之手段,惟至和平之心事者能为之,至刚毅之节操,惟至宽裕之度量者能有之,有恻隐之心而生之勇气,能使威武为之屈,讵有屈于威武者乎?是故能保其恻隐之心者,择贞固之节,入水火而不渝,必不于生死去就之际,有所迟回,以玷其生平也!

    虽然,淫于富贵,移于贫贱,屈于威武者,为小人之所为耳.卓荦之士,克自振拔,常不为其所羁.吾今乃于富贵贫贱威武之外,更得一事焉,厥为名誉,无贤无愚,咸耽于是,虽以仲尼犹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则几等于口头禅矣.夫名者实之宾,名非有累于人也,然而于本原之地,而有好名之念,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也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置,以名之不己属,因而灰败者有之矣,甚则因而变节者亦有之矣.尤甚者以争名之故,君子之相忮,甚于小人之相残,坏植败群,于今为烈,名之为累,有若是也.然求其本,亦由于未扩充其恻隐之心而已.诚使恻隐之心而能扩充,则好名之念,未有不为之克灭者.余小子不敏,尝服膺于王阳明之言,每读其答聂文蔚书,未尝不为之叹息也.夫聂子之言曰: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为不少.其信道之笃,已可谓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矣.而阳明之意,则以为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不信,盖以生民之困苦荼毒,莫非疾痛之切于吾身,所以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饿溺,犹己之饿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以祈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夫如是,其所以天下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初非有所执拗而为之.良由疾痛迫切,虽与巳之,而自有所不容巳,此所以为至诚也.是人能以此心为心,则求自慊之不暇,而好名之念,无自而生矣.天下信之,喜其志之得行,而己无与也.天下非之,终必祈其志之得行,于己亦无与也.悠悠之毁誉,宁有所轻重于毫末耶?

    夫富贵质贱,可以移人之情者也,威武虽不能移人之情,而以力服人,能使人不得不从者也.至于名誉,其所得之乐,由甚于富贵,失之之苦,由甚于贫贱,而其具有能左右人心志之力,则又过于威武.前三者未常人所不能免,后者则虽高才之士,亦或不能免.然是一旦能扩充其恻隐之心者,则此四者不拔而自去,而其心乃纯一而不杂矣.夫纯洁者必有勇,所谓无欲则刚也.恻隐之心迫于内,而仁以为己任,虽杀身而不辞,斯义理之勇,而非血气之勇也.义理之勇,其可见者有二:

    一曰不畏死 人情莫不乐生而恶死,以生之有可恋也.若夫为恻隐之心所迫,则接于目充于耳者,皆颠连无告者之忧伤憔悴之色,与其呻吟之声,既不忍于旁观,又不能拯之出于水火,吾何为生于此世乎?则弥觉生之可厌,而未见其可恋也.夫以生为可厌,则其不畏死无难矣.然人情莫不恋其所亲.吾人于此,其独无所感乎?顾天下之人爱其亲,孰不吾若?吾不忍舍吾亲,而父母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者,盈天下皆是也.吾其能一一使之不舍其亲乎?吾于家庭之际,至难言也,然则天下之人,其遭际之难同于我,或十百千万于我者,则又何限?吾其能以自私乎?思此而爱亲之心,拚而合于爱同胞之心,而死志决矣.自以力之微,无以致其爱于同胞,又无以致其爱与亲也.以一死绝其爱焉,而与其将死固未忘同胞,又未忘其亲也.于此知爱亲之心,与爱同胞之心,实为一物,而无间于公私,纯然恻隐之心是也.

    二曰不惮烦 志于革命者,以死为究竟,斯固然矣.然一死未足以塞责,故未死者之责任,不可以不尽也.常人乐生而恶死,哲人反之,则恶生而乐死.其所以恶生而乐死者,以惮烦故耳.世之混浊甚矣,阳明有言:”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是,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为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为之嫉恶,妬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以无怪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入情之险戏若此,孤洁之士,愤世嫉俗,不能一朝居,往往绝人逃世,同其身于死灰槁木,其甚者或因以自杀.其次则险谲之士,操老子之术,以柔制刚,以静制动,颠倒一世之人,而巧于自全.又其次则为乡愿,同流合污,阉然以媚于世.夫老氏之徙于乡愿,皆习知人之情伪,以巧立于不败之地,其为自私自利无足论,至于绝人逃世者,迹则高矣.然推其用心,由于惮烦,是亦自私自利也.而自私自利之见所由生,在于未充其恻隐之心而已.使其能充其恻隐之心者,则必不为一己计,而为众人计.目击天下之纷纷籍籍,祸乱相寻,人所避之唯恐不及者,挺然以一身当其际,而无所却,即令所接者无所往而非倾险之人,所处者无所往而非阴郁之境,而其至诚恻怛之意,初不由之而少间,忧患虽深,不改其度,事变之来,不失其守.阳明所谓言语正到快意时,截然能忍默,意气正到发扬时,翕然能收敛,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廊然能消化,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盖观于克伐怨欲不行,可以知其所守之固,此所以能应万变而不穷也.

    是故不畏死之勇,德之烈者也.不惮烦之勇,德之贞者也.二者之用,各有所宜,譬之炊米为饭,盛之以釜,热之以薪,薪之始燃,其光熊熊,转瞬之间成煨烬.燃体质虽灭,而热力涨发,成饭之要素也.釜之为用,水不能蚀,火不能熔,水火交煎逼,曾不少变其质,以至于成饭,其熬煎之苦至矣.斯亦成饭之要素也.呜呼,革命党人,将以身为薪乎?将以身为釜乎?亦各就其性之所近者,以各尽所能而已.革命之效果,譬则饭也,待革命以苏其困之四万万人,譬则啼饥而待哺者.革命党人以身为薪,或以身为釜,合而炊饭,俟饭之熟,请四万万人共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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