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做梦的“场景设定”,大多都是我十二岁之前一直生活着的那个小镇。
小镇的格局,与其他川北乡镇并无多大不同。记忆中,它狭小逼仄低矮混乱,像神从一团灰烬拍拍打打抠抠搜搜地刨出来的几粒石子,随意地撒在河边,任它自顾自地野蛮生长,时间流淌而过,不知何时便生出了莽莽榛榛的田野和形形色色的人们。
即使现在它早已不复当年模样,每次回去都要重新认识这所谓的“故乡”,在梦里,在千千万万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它依然是不变的底色。
我在那里,在生命最初的那十几年里,逐渐学会下河摸鱼上山砍柴,学会用一片叶子吹出整个春天,学会观察一朵云的脚步,也学会如何分辨[正常]与[正确]。
小镇街上有一户人家,咋眼一看,与寻常人家并无不同,但他们的儿子向来是镇上的笑话谈资,是可随时随地戏谑的对象。
那个身处漩涡中心的男孩,叫“王飘飘”。
“飘飘”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有些古老的四川方言,指同性恋。他的真实姓名早已淹没在那个带着嘲讽调侃意味的标签之下,无人知晓。
我曾疑心他的父母是否还记得当初给他取的什么名字,因为他爸爸总是叫他“龟儿子”——为什么他如此热衷于骂自己是乌龟呢?这也是我童年最大的疑惑之一。
与之相比,他妈妈的花样儿繁复许多,是我童年脏话学习的重要来源。但如果把脏话撇开不看,我总觉着,她对王飘飘的最大不满并不在于性取向,而是偷用她的化妆品,还把她的裙子给撑裂线了。
“你个狗日的龟儿子又穿起老子的裙裙儿去妖艳儿了妈卖批看老子不打死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语句,连句式都不用变,一年到头日复一日如金鸡唱晓般精准。
王飘飘是个激发人民群众想象力与创造力的存在,他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不用说,就那样从街上走过,便一路溅起喧喧嚷嚷的风言风语。
那时候的的娱乐项目单调乏味,翻去复来就那么几样。唯有众人[逗王飘飘耍]是经久不衰的真人互动节目,是街坊邻居百看不厌的经典剧目。
他化妆描眉戴耳环,穿得花儿呼哨不像男人,所以就是恬不知耻的妖精孽障,活该千人骂万人捶了。
一次,有个高中部的混混儿说要“教他做男人”,把他从班上拖到花台,当着众人的面粗暴地扒掉他的衣服上下其手,让他在哄笑声中“硬了”,再一把将他塞到花丛里去。
这段事迹一时间传为佳话,引无数人试图效仿,有的在嬉笑中失败了,有的在欢呼中成功了。
但没有任何大人知晓,即便传遍了校里校外,连尚读小学的我都听见同学们神神秘秘地摆谈此事,也没有任何大人站出来制止,仿佛这是专属于未成年人的隐秘游戏。
我一直觉得,中国最爱唱歌的是儿童。随着年岁增长,当众即兴唱歌成为一件“专业化”的活动,而童年时,几乎身边所有的小伙伴,都曾跟在王飘飘的背后蹦着跳着唱一首名唤《王飘飘屁儿翘》的口水歌。
我不曾唱过,只在沉默中提心吊胆地听过无数次:“街上有个王飘飘,屁儿翘哎雀儿小,莫得奶奶装婆娘,就是一个娘娘腔……”
这是一首韵律蹩脚的“童谣”,原曲歌词很长我已记不完全,我总疑心是中学哪个混混儿编来玩的,因为不大相信那些脸上还吊着清鼻涕的小伙伴能有头脑以文艺的手段包装自己,他们最擅长的,还是吐口水扔石子隔着几十米骂街和趁人不备踩上一脚。
后来有一天,听说他与网恋对象私奔了,被他爸爸逮了回来打得断了腿折了手臂,又送到医院去了。
有人说是给送到精神病院去了,有人说是给他找了个心理医生。
我觉得都是假的,他妈老汉舍不得花那个钱。
上次听闻他的消息,是我妈妈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时举的正面例子:“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镇上有个男生,一天打扮得女里女气的还跟个男的跑了,把他妈老汉怄得莫法操碎了心,现在人长大了也懂事了结婚生子了娃儿都多大了……”
终于,他获得了正常的人生。
我妈老汉,大概也期待着那样[回归正常]一天,降临到我的头上。
可什么是正常呢?
小时候大家都欺辱王飘飘,我不从众,便是不正常了吗?
在这个异性恋占大多数的世界里,我偏偏喜欢同性,便是不正常了吗?
长大了大家都结婚生子,我只想与爱人过我们的小日子,便是不正常了吗?
生活就该有个模具,让人们如同从流水线里生产出来的一般有着相同的棱角迈着相同的步伐有着相同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才算正常吗?
在宠物店遇到一只仓鼠,自顾自地在一旁玩耍,玩累了便咕噜咕噜地喝水,别的鼠来抢食时,他不吵不闹,默默地让到一旁吃起了手指。
我觉着他甚是可爱,好想带回家捧在手心里亲两口,好想把他拎到女友面前说:“喏,这只仓鼠好乖的,像你一样!”
抬头看了看价钱,准备叫老板来,但回首附身一看,他不知何时混入鼠群中,已然找不出哪只是哪只了。
怅怅然间却不禁觉得,你虽可爱得独一无二,却也合群,我猜你不会孤独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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