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焉廋哉

孔老夫子说：“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其实人都活得敞亮些，又何必“廋”呢？可孔子这里接连用视、观、察三个词来表达看这一个意思，直是要深刺骨髓，让人不寒而栗。

宰予昼寝，孔子大发脾气，还说起了脏话：“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这件事，使孔子修正了自己的阅人术，觉得光靠听的，还是不行：“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孟子就更进一步了，他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也就是说，眼睛这一窍，是最难弥缝的，任一个人把自己藏得再好，也得漏光。于是，“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我佩服孟子的卓识。但我毕竟没有这般透视他人的闲心与欲望，加之存在感弱得可怜，我想旁人也从未想过要在我面前装得温良恭俭让。

可位高者就不一样了。譬如，现在给人安罪名时，就有“阳奉阴违”一说，“阳奉”往往是浅表的了，“阴违”怎么论定？有实在的劣迹也还好对付，若“奸宄之徒”（孔子语）把这消极情绪深藏心底，可如何是好？要知道，在高喊绝对忠诚的时代，仅仅“口是心非”也是莫大的罪过了。更何况现在要求自己的同志，严于修身和律己，牢树意识，这些内心层面的功夫有没有到位，怎么校验呢？

但丁的《神曲》告诉我们，地狱里专为那些在心底诽谤和咒骂上帝的人预留了位置。同样的，《史记·平准书》就这样记载：“汤奏当（颜）异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诽，论死。自是之后，有腹诽之法，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矣。”

又田蚡构陷窦婴时说：“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附，所好音乐狗马田宅，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卬视天，俯画地，辟睨两官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如魏其等所为。”

这“腹诽而心谤”的攻讦之语，算是极厉害的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倒更易于理解，沉溺于声色犬马，到底还是作风问题，或者业务问题，而腹诽而心谤，却是头等的政治问题。这是很分明的，容不得倒置本末，大汉开国元勋萧何不就通过自污名节，授太祖以柄，来逃脱政治上的嫌疑么？

只是，上帝自然可以把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看个通通透透，世俗的掌权者却怎么能够做到呢？

设若孟子的话真在理论上解决了上述的难题，我们就理应看到，随着技术的发展，我们个人越来越多地被窥视、被暴露、被分析、被揣度，私密的空间愈益逼仄，或者我们还可庆幸，那最后的方寸之地，应还是安全且私密的。可前些日子，网上看到的一个视频显示，平邑公安戴着特殊的眼镜，配以手持终端设备，可以在街头直接进行人脸识别、人证对比、车牌检测、移动监控。随着技术分析能力的日益强大，眼睛作为解读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可靠符码，终能成为统治者窥视到个人肺腑的明隧吧？

到那时，就真的是人焉廋哉，人焉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