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白天上工,晚上纺纱到三更半夜。
母亲纺纱的姿势是固定的:左手持棉花条,右手摇纺车,左脚踩住纺车横梁稳定车身,右脚虚踏摇篮踏板,我一哭就摇几下摇篮。
村里有个当地唯一的理发师,著名的小头匠吴组华,看见母亲一个冬季纺成的纱穗,堆在墙角成了座小山,发出慨叹:
“这简直就是酷刑啊!”
母亲没命地干活,想攒钱盖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她忍受不了婆婆唐氏嫌弃和鄙夷的目光。
一周半的时候,母亲再次待产,我被送到外婆家。
我在外祖母家里生活的情景,至今还有记忆。
有一天清晨,我被从睡梦中拖出来,光屁股立在一张长条凳上。当时很担心掉下来,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平衡着身体,并不明白自己已经在年轻的小舅那整洁的床上,拉了便便。
我开始不停地拉肚子,发高烧。终于有一天,一双大眼睛往上一翻,全剩眼白的眼珠再也不转了。
外婆怕我死在她家里,急慌慌连夜把我送回来。
我当然并没有死,因为父亲去村医那里买了几粒氯霉素。
另外一个远古的记忆,我围着棉臀围(穿的一定是开裆裤),坐在一棵泡桐树的下面,一片焦黄的树叶,飘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被风吹的欲动不动的。我伸开小手想去抓,可是够不着,又站不起来(肯定不会走路),只能匍匐在地面,脚蹬手扒地往前蹭,刚要触到那片叶子时,一阵风把它吹到很远的地方.......
那阵刻骨的无助和失落至今记忆犹新。
我会站立之后,母亲上工时会带一件破棉袄,铺在地头田埂上,让我在那里爬。
堂伯伯的女儿梅子,比我大一个月,她在另一件破袄上爬。我俩爬着爬着,就爬到了一起,咿咿呀呀地玩鼻涕。
将近两周岁的时候,母亲生下第三个女儿:三胖子。
彼时奶奶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不仅拒绝服侍母亲月子,还不停地冷嘲热讽,并把外婆攒了大半年的一垛桶鸡蛋,全部拿出去卖了,母亲伤心欲绝。
然后便是分家。爷爷奶奶带走了姐姐,留给父母一间茅草房和一双幼女。
家徒四壁,夏天连一顶蚊帐都没有,酷热的黑夜里任凭蚊虫叮咬。
父亲是个顽强的人,决心改变这艰难的处境。
首先,三胖子送给没孩子的表弟夫妇喂养,然后利用下班时间,又开始悄悄自制扩音喇叭、组装收音机,托人卖给城里人。
收获的第一笔资金,买了一顶蚊帐,一担粪桶,夜里不必尿在破瓦罐里了。
父亲热衷于文化宣传工作,自然疏于家务。母亲本来就瘦弱,婚后又几乎一直处在怀孕或哺乳期,劳累、烦躁、不生男孩的焦虑,这些压力同时袭来,就是铁人也会垮掉啊!
母亲生下四胖子的时候,已经有明显的焦虑症症状。那时候还没有焦虑症这个词,农村普遍认为是撞了鬼。
外公带着母亲,四处求神拜佛,父亲一边带着我和四胖子,一边在大队部上班。
刘老书记说:
“玉华你这样不行啊,我给你出个主意,金牛村孙家媳妇刚刚生了孩子,夭折了,你花点钱,请她喂一段时间?”
于是父亲每月14元的工资,拿出10元付给孙家。
三个月之后,母亲略微好转些,跟孙家要孩子的时候,孙家媳妇舍不得,说不如就送给她吧,她正好没有女儿。
我们姐妹四人,四妹是最好看的,白皙匀称,五官很标致。孙家媳妇打定主意,要留下她做童养媳。父母不是不知道她们心里的小算盘,但当时情况下,一心想生儿子,有人主动接手多余的女儿,也就顺水推舟了。
父亲后来告诉我,说新社会了,料定孙家不敢强迫,何况他还是大队干部。
但是父亲不懂的是:环境决定人,教育改变人。孙家以培养童养媳的宗旨,从嗷嗷待哺开始教育四妹,自然就可以塑造出一个愿意做童养媳的四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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