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日的一天,我不再写文章,只记流水账。一个不懂外语的人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外国城市游览一天,是平生第一次的经历,大事和小事变得同样有意义,用不着拣选重点、突出主题了。
昨晚,我就与女儿和老王分别了。她们换到机场附近的酒店,方便赶今早四点多的航班飞往阿姆利则。她们还要去游览“锡克教圣城”阿姆利则、“蓝色之城”焦特布尔、“白色之城”乌代布尔和“宝莱坞大本营”孟买,而我必须乘今晚十点多飞往广州的飞机在月底前回到国内。留在加尔各答的一整天,是我自由的时间,还可以再深入游览一下这座最不印度的印度城市。感谢生活在自由的无线网络时代里,感谢手机中方便的微软翻译和百度地图APP,让我独游的一天过得充实而畅顺,获得了“工具是对人的解放和自由的保障”的第一手体验。
睡个懒觉醒来,我在餐厅从容地吃完早餐,特别加点了一份国内吃不到的比山东煎饼小得多却也脆得多的面食“多萨”。结算好餐费,退完房,寄存了行李,我一身轻松地走上加尔各答街头。根据简单的规划,我要先步行去两公里多的威廉堡,再打车去十多公里的耆那寺,其它根据时间和感觉随性游览。
短途选择步行,主要是为了逛逛街景。一则因为加尔各答作为印度百余年的前首都,有大量的殖民地时期欧洲哥特式建筑、巴洛克建筑、罗曼式建筑、东方式和印度-伊斯兰建筑的遗存,值得顺便一览;二则因为以印度共产党(马)为主的左翼阵线通过民主选举,已经在加尔各答所在的西孟加拉邦连续执政30多年,实施集中制定地区规划和大规模公共工程建设,城市面貌也有些看头。
天气阴阴的,空气里飘着薄薄的水雾,看向远处有些模糊。走在行人不多的街道上,在印度是一种很大的奢侈,这是在前四个城市里没有的体验。拐出宾馆不远,经过一座小桥,旁边是一块较大的绿地,街边立着一个女性的雕塑,仔细一看是英迪拉·甘地。这位1974年搞过代号为“微笑的佛祖”的核弹实验、1984年下令陆军攻入锡克教金庙的铁腕总理,于当年10月被她的锡克教警卫开枪刺杀身亡。锡克教是15世纪在印度教虔诚派基础上受到伊斯兰教苏非派影响发展而来的本土宗教,金庙是锡克教最神圣的礼拜中心。英迪拉是印度的一代传奇人物,在遇刺前不久曾经发表过言论:“即使我死了,我相信、我每一滴血都会用来哺育印度,让她变得更加强大。”不知是否属于一语成谶?我在雕像前使用在印度学来的自拍技术拍了一张照片留念,心里想着:这时候女儿和老王是不是正在阿姆利则排队进入金庙参加免费的午餐?时空和事件原来还可以这样相关联。
我选择的步行路上并没有碰到材料上介绍的那些殖民地时期的建筑,沿着百度地图的步行指示走过两条街,就来到了马坦公园南边维多利亚纪念馆北侧的那条路,远望一眼优美建筑有些模糊的身影,绕过街心立着的一个雕像,沿着公园西侧的道路向北走向有威廉堡。看到旁边的绿草地上放牧着一群羊,有两个男人正在按住一只黑羊挤奶,这在中国的市中心是绝不可能看到的。
我站在对面街道上拿出手机拍照,这时哨声响了。我不知道声音是从门前站着的士兵那里,还是墙上的射击孔露出的眼睛那里发出的。我明白了这里禁止拍照,先放下手机,再大大方方地走向那个头戴钢盔、身空防弹衣、肩挎冲锋枪的士兵。我用手机屏幕问他(语音输入汉语文字输出印地语,当天几乎所有的对话都是这样进行的),这里是威廉堡吗?回答YES;再问可以进去参观一下吗?回答NO。实际上,我知道这里禁止参观,这样问一是为了自然地表明自己的游客身份,二是想试试运气。昨晚看过材料:威廉堡是英国东印度公司17世纪建立的要塞,内部筑有工事,派兵戍守,用以保护英国商馆,以后不断扩大地盘,是早期孟加拉管区的总督府所在地。现在还在使用,是印度军队东部军区的总部。一个工作人员看我用汉语和一个当地士兵对话,很奇怪地要求看看我的手机。临走前,我最后问这个帅气的士兵,我们可以合张影吗?他微笑回答NO。这是第二次与印度士兵对话,第一次是飞瓦拉纳西进德里机场正赶上国庆日,门口是军人持枪检查。那个士兵翻开我的护照,特意用汉语说你好,我自然也友好地回应,听见外国人说自己的语言总是感到很愉快。
和那个士兵挥手告别后,我来到路上拦下一辆黄色出租车。我坐进车里,把手机上目的地耆那寺给他看。他表示明白,然后跟我比划着说什么。我知道是讲价,但我一边回答don’t know,一边指向计价器,并不用翻译软件与他沟通。无论他反复说什么,我都回复以边“NO”边指。最后,他叹口气,按下计价器,开车前进了。到了目的地付钱时,我发现:包括加给的小费,打表也比讲价便宜近一半。边“NO”边指,成了当天以后我对付司机的一个屡试不爽的妙招。
下车后,我发现周围有几个寺庙类建筑的院落,看来这是一个耆那教寺庙的片区,够我逛一下午的了。耆那教和佛教产生于同一时代和同一地域,教义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只是更加极端,如不杀生,它认为应包括一切生物,甚至包括植物;不蓄财,它认为连衣服也不能拥有,因此教主大雄的形象是赤身裸体;提倡极端的苦行,印度街头见到的那些蓬头垢面只着寸缕的修行者多是耆那教徒。中国人对“大雄”两个字很熟悉,因为每一个汉传佛教的寺庙都有一座大雄宝殿。但是很多不知道这“大雄”两字是什么意思,多从字面理解为形容宝殿的伟大雄伟,我也是后来读了一些佛经才知道它是释迦牟尼的德号(“大”指包含万有,“雄”指慑服群魔),这次到了印度才知道它也是耆那教徒对教主的尊称。
我首先选了一列粉色高墙中间的装饰繁复的白色大门走进去,里边的规模并不大,脱掉鞋子走进主殿,没有供奉的偶像,但那刻满雕花雕像的双宝顶银制祭龛非常抢眼。出了这个殿,绕过门口的池塘,越过一个墙门进入另一个寺庙。在高高的台阶下遇到一对中年夫妇,简单聊了聊,那先生说自己去过深圳做过珠宝生意,但用手机屏幕也不可能聊太多,于是合影握手告别。我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入这个寺庙,发现里边用石材、陶片、镜子和玻璃等材料装饰得非常华丽,几个身着纱丽的女人在祭拜。我掏出手机问旁边的一个侍者是否可以拍照,他频频摇头,我一时很失望。但电光石火之间,我想起了印度人的身体语言是:摇头YES点头NO,于是开心是拍起来,果然我判断对了。他热情地带着我参观,指点各处给我看。这个殿的正龛里也没有供奉偶像,但背面有一个裸体跏趺而坐的平面画像,靠边上的小龛里摆着三个一尺多高的玉石雕像。大殿虽不高大,整体上给人以浓浓的宗教感。当我即将走出殿门的时候,那个侍者伸手跟我说money。这个词,不用翻译我也听得懂。我理解地给了他钱,但一下感觉宗教氛围淡了些。出门的时候,另一个侍者也跟我说money,我感觉宗教氛围又淡了一些。
出这个寺门,我来到街心,看到一个卖甘蔗汁的小贩,于是买一杯来喝。我给他一张二百卢比的纸币,让他返钱。有意思的是,本来二十卢比一杯的蔗汁,在返我一张一百后就不想再返了,我说NO,于是他又返我几张二十卢比的,然后又不想再返了。我继续坚持说NO,直到返足为止,然后拿出其中的两张送给另一座黄色寺庙门前的两个女乞丐。
黄色寺庙的建筑看着古旧些,内部装饰与第二个寺庙类似,但没有看到任何供奉的偶像,应该也是耆那寺庙吧。一个老侍者,既不要money,也不让我拍照,让我看了一眼,就匆匆催我走了。这里的寺庙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是关门休息时间。
我走到最后一个门首不太起眼的寺院前,发现已经关门了。抬头看看天,已经阴得浓黒顶透,风也开始刮起来,这是暴雨将至的信号。街上的行人匆匆走着,连门口的乞丐也收拾衣物走了。我一边犹豫着是选择下一个点游览还是等到下午三点参观完这个寺再走,一边走向外边的大路寻找出租车。
突然间,轰隆隆一串炸雷在天上响过,大风挟雨扑面而来。我急忙跑到街边一座土房的一条窄檐下躲雨。那雨下得真叫大,我搜遍了脑中所有关于大雨的成语,什么滂沱大雨、瓢泼大雨、倾盆大雨等等,都不足以形容其大,后来我发明了一个词语叫瀑布大雨,庶几可以形容。只一会儿,街面已成河流,漂浮着树叶混杂着泥土在面前流过;斜对面寺顶流下的雨水已成溪流,哗哗哗地连续在耳边响着。我和四个人挤的那条一尺多宽的窄檐只有两米多长,其中有个老妇女似乎精神还不太正常,嘴里不断怨声说着什么,而我身穿的只能抵挡小雨的薄款冲锋衣已经全然不起作用了。那种窘迫之状真是难以描述,而且不断转向的大风把下得没完没了的大雨吹得来回飘动,窘迫愈加不堪。看着没有一丝亮光的天空,我真是有点绝望了。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中国的老子说的还是没错,暴雨怎么可能持续太久?将近下午一点的时候,雨就突然地停了,蓝天白云迅速地出现了,虽然寺顶的水还未流尽,但街道上的水很快排尽了,看来加尔各答市政工程建得还真是不错。
我在附近的几条小街道来回闲逛,一边游览这一片的旧城,一边等着寺院开门。发现几个街上都有临时搭建的祭棚,里边供着用布和纸临时扎塑的抱着长柄琴的女像。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家丧事搭的灵棚,不敢细看,更不敢拍照。后来见多了,特别在远一点的一条街上见到一个特别大的祭棚里,看到头戴金冠的高高女像下边还有抱着金神像的女侍和拿着黑面具的男侍,才敢拍了一张照片,想起这应该就是节日的女神。也是顺着这张照片和日期的线索,写游记时才考证出我们碰到的节日是印度教萨拉斯瓦蒂节。萨拉斯瓦蒂是印度教的重要女神,是三大主神之首的梵天从左手大拇指中生出来又追求为妻子的女神,不仅代表着医疗、子嗣、财富、美貌,更作为学问、智慧、艺术、音乐之神,通常受到学生、艺术家和音乐家的虔诚供奉。佛教密宗把她吸收为辩才天女菩萨,是文殊菩萨的妻子,作为增长智慧和福德的女性本尊供奉。她的塑像通常为一个有四个手臂的美丽女郎,皮肤白皙,身披白衣,坐骑是一只天鹅(有时是孔雀),一手持吠陀经典、一手持维纳琴、一手持念珠或莲花、一手拨琴或持装圣水的水罐。一种是二臂像,两臂作弹维纳琴状。我见到的都是二臂像,只是照片那张有点差别,抱的不是琴,而是一个带弦的音符状的东西,也许是琴的变体。
转了几圈,时间才过去一小时,特别是在那个寺庙的栅栏围墙外拍了一张内部的全景后,感觉时间还早,遂决定舍此寺庙去下一个点高等法院看看。哪知我错过的这个门首并不起眼的寺庙是建于1867年最著名的迪格姆贝耆那寺。真是各有缘分,无法强求,特别遗憾,直至写这篇游记时还在感慨,我犯了一个“以门取庙”的大错误。
加尔各答高等法院是1862年根据英国议会通过的《印度高等法院法》奉女王特许令最早建立的三个高等法院之一。大楼是以粉色为主体、用黄色装饰门窗边线的欧洲古典风格的三层建筑,中间是高高的方形塔楼,楼顶飘着国旗,长长的一列建筑显得庄严而气派。楼前是一个围着铁栅栏的大花坛,里边有几个工人在整理花草,其中一个女工用铁板运土竟然举过头顶,看着真是费劲。中间的基座上立着一个左手叉腰、右手甩臂、昂首挺胸、迈步向前的钢铁塑像,有种一切不在眼里的气势,体现着法律的权威与尊严,可惜基座上的印地文我看不懂。看完外围之后,我走进中间的尖拱形门洞,遇到两个把门的老汉。我问他们,这是高等法院吗?他们说这是高等法院。我问可以进去看一下吗?他们说这是高等法院。我说,我不办事,就是进去参观一下。他们说这是高等法院。我再说,我知道这是高等法院,只是想进去参观一下。他们仍然说这是高等法院。重复了几遍之后,我终于明白,他们要表达的意思是:这是高等法院,不能游览。哈哈大笑之后,我为趴在门口的一群可爱的狗狗们拍了张照片,就微笑着和他们挥手告别了。
看着时间还早,望着法院门前的街道绿化也不错,于是随性地往前走。拐弯路过一个小摊买瓶水喝,卖水的中年妇女主动返零,这是我们在印度遇到的唯一一个,女儿的游记《一言难尽的印度》中有这方面的详细描写。再往前走,是一条更宽的大路,车和人多起来。公共汽车在行进中并不关门(回想行进中的火车也不关车门更让人惊悚),旅客在行进中上车下车,只是减一下速度,绝不停车。这种现象虽然早就听说过,但真的见到之后还是不自觉地摇头苦笑。德里的小三轮出租车棚架的螺丝都是裸露的,很容易刮伤人,做一个防护成本并不高,举手之劳的事儿,可是没有人想到去做。经济的低水平,自然是安全的低水平,就是俗话说的人穷命贱。这些我们也都经历过,只是现在我们进步了,而印度的发展慢,还没有达到那个层次。
大路旁边是一条铁路,铁路旁边是一条河,自然就是胡格利河。该河流经加尔各答处河面宽阔,水流也深。英国人来到之前,从上游被淤塞的萨德冈港迁来的印度商人已在当地的三个村庄定居。1690年,英国东印度公司买下这三个村庄建立贸易站,其中一个村庄的名字叫加尔各答,意思是迦梨女神的土地。这就是加尔各答市名的由来。我在码头上转了转,看到几艘船在河中航行,一艘大客船停靠在河边,一条铁锈的栈桥下淤积的垃圾之间泊着四只带棚的小木船,船上的几个人表情快乐地聊着天。穷富脏净是客观的状态,更是主观的感觉,与快乐的关系不是很大。
望着开始暗淡的天光,我知道这次印度之行应该画上句号了。打车回到宾馆取出行李,我坐上女儿在阿姆利则用优步叫来的快车,六点多就来到了加尔各答国际机场。来得有点早,登机手续还没有开始办理,我就先在大厅寻找餐馆吃饭。非常巧的是,我在一家快餐店吃到了名叫MOMO的印度版中国蒸饺,据说是中国西藏人传过来的。昨天在圣保罗大教堂旁边第一次吃已经让人惊喜,老王还激动得和那个女老板合影留念。这MOMO让我等的时间有点长,可是刚出锅的MOMO吃着真是太香了,只能用齿颊芬芳来形容。吃过一盘之后,我又点了一份,胃口和语言一样都是有国籍的。在回国前吃到中国食物,在起飞前吃到饺子,想着“起脚饺子落脚面”的祖国饮食风俗,可以说,这次印度旅行连句号都是圆满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