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风起,拂过旧时的青砖红瓦,款款涌上鎏金的横匾飞檐,卷起旌旗猎猎;而后倏然倾泻在廓然的太和殿前,盘旋抚绕过雕栏画石,纷纷奔赴至耳畔。暮时风动,絮语轻喃,宛若清角吹寒,皆在空城。
一帘一窗一宫墙,一梁一柱一金脊,一亭一台一高阁,一花一木一泉林,皆是故宫的遗韵。我们穿行在光阴的长廊里,听凉风咆哮着奔腾过栩栩如生的九龙壁,见盘虬逶迤的巨龙吞吐着浩瀚的苍穹,将欲乘风破壁,直舒满身筋骨,飞跃重霄之上。九天莽龙,以一腔孤傲展露皇室庄严肃穆的威仪,诠释华夏民族深入血脉的热勇;而这堵凝固流光的琉璃影墙,兀自为生命的寂静与韧力作哑然的注解。
我们在时光的长川里停舟徘徊,慨叹中和殿、保和殿的恢宏磅礴,饱览翊坤宫、慈宁宫的清幽雅致;盘桓在残破灰白的珍妃井旁,只余几声哀怜的叹息;经由徒剩骨骼的延禧宫,悲其经烈火焚烧的凄清。以往的繁华盛景,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纷纷扰扰千年风烟席卷,当下人看过往,亦不过感时凭吊。
十一月,已是残秋将尽,风卷黄花满地堆积,稀疏的叶影在朱红的宫墙上婆娑,翻出浅黄的浪,又一片片坠落飘散,恍若万事到头来竟全摇落的无奈人间。如今人潮汹涌的故宫,早已掩埋太多太多的故事。不知何处的深深庭院,曾上演着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遍地门未开的垂泪终老;不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林泉中,可曾有高山流水、竹林七贤般的风流酬唱;也不知蜿蜒的苍茫长道上,是否有提笔安天下、动辄血漂橹的不世出枭雄抑郁归去。不知浩渺的历史风烟中,那些缄默无名的青春,究竟演绎过怎样动人心魂的旷世传奇。
从遥不可及的周口店至周天子分封的燕地,从战国硝烟弥漫的蓟北到被金人铁骑踏破的幽州城,从成吉思汗麾下虎狼之师驻扎的大都到明成祖远迁至此的北京。日升月暮之中,1420年屹立起故宫的这片土地,见证上古文明的混沌、风云诡谲的乱世逐鹿,目睹历朝历代的兴衰荣辱,也葬送一代复一代的生命。而如今,我们亦将成为尘封的历史,为逝去的所有增砖添瓦。
我不禁为大化人间繁复无常却又吊诡的殊途同归而慨叹,可纵然代代如此,我们依旧有迹可循。是清癯稳健的先生薪尽火传的技艺和思想,是洗尽铅华亘古如斯的文化,是一座城池、一个民族厚重坚实的底蕴,也是人类巍峨璀璨的不朽文明。七珍八宝,累丝制瓷,水墨皴法,摛藻文堂,皆是连接过往与现今的桥梁。落墨如雨入沙的宣纸,气无烟火的昆曲,遒劲挺峭的书帖,种种历史记忆的载体,携带着时间的余温,使我们成为我们。
即使华表千年,徒留一纸情伤,不见旧时所有流光,但也聊剩于无。如今我们朝朝夕夕孑然又匆匆,可依旧为江湖凛冽的爱恨恩仇而动容,为动如参商、十觞不醉的浮云知交而叹惋,为披肝沥胆、热血化碧的烈士取义而感怀,为恣睢狂傲、睥睨潇洒的白衣卿相而揪心。不仅因心驰神往和浪漫情怀、人世剧变宛若神话,更因镌刻在骨血里一脉相承的“滚烫理想”与“文化基因”。
或许卷宗寥寥、偌大的人群终成星辰一粒,无影无踪;或许亿年之后,人类文明终成一场风烟俱净;或许真正不朽的唯江上之清风,水中之明月。但我们每个人都毫无疑问、结结实实地存在过,不论帝王将相亦或市井小民,存在即永恒,存在即不朽。
念起故宫里的《是一是二图》,弘历慵懒地卧在榻上,身后是一幅与他容颜一致的肖像,桌上珍器密布,依旧存储着这位皇帝的生命痕迹。乾隆曾为其题写一首佛家偈语:
是一是二,不即不离
儒可墨可,何虑何思?
且赏和风拂春山,群青日和,淡冶而如笑;熏风抚夏山,白河夜船,苍翠而如滴;金风挽秋山,葭月坐隐,明净而如妆;朔风啸冬山,枕星月夜,清浅而如眠。千古事,几千般,天涯浮槎,人世变换,又何需争?时光自会给我们所有的答案。
我们行走在褪色的残秋中,抚过红墙金瓦,踏过殿前青砖,听南风吹过金脊上的驾凤仙人,慢慢召来冬天的莅临。夕曛漫漫,我们踏入归途,与一院清秋拜别。
2019.11.16
-昨日北平初雪,满城飞絮,雪满长安道,有朝一日,一定要看看雪中的故宫。因为一下雪,恍若隔世之景,见之于今人之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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