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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望极天涯不见家

《陆犯焉识》:望极天涯不见家

作者: 李疏朗 | 来源:发表于2017-04-30 21:26 被阅读159次

       《陆犯焉识》,一曲反映中国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悲歌,一幅描绘人性沉浮、时代变迁的画卷,一部探寻父辈命运与人格历程的血泪史。在浩瀚的历史洪流中,小人物的命运被社会风尚、政治运动、人伦纠葛所牵绊、制约,甚至于毁灭。人的尊严在风暴声中愈来愈弱,最终销声匿迹,被践踏在各种苦役与折磨中,哪怕你懂得四门外语,哪怕你从无害人之心,哪怕你严谨治学偶有怼怨……

       陆焉识,这是一个被时代与命运多重捉弄的名字,但又是一个于万千苦难者中幸存至死的名字。陆焉识的一生是以1950年的肃清运动为界限的,小说分别讲述了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缺乏政治敏锐性的陆焉识教授和口吃敦厚、本分劳教、骨瘦如柴的无期罪犯老几。同一个人的命运在时代背景的裂变之下显得渺小而脆弱,前期的陆焉识恃才傲物、藐视权贵,虽说因此也吃过一些苦头,但终究过得安逸而自在;后期的老几却要每天与饥饿,与超负荷的劳动抗争,谨小慎微地放下海外博士的尊严看人脸色,用不得已的小伎俩博得指挥官的同情,与小混混为伍,苟活于世。

       小说以两条线索展开描述陆焉识的一生,一面是上海灯光旖旎的小洋房、咖啡馆,一面是西北劳改农场声势浩大的猎杀、劳作。作者极尽对比铺陈之能事,把一个年轻时期风流成性,年老之后举重若轻的知识分子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两条线索在1979年陆焉识踏上上海土地的那一刻交汇在一起,老态、拘谨、落伍的陆焉识被时代捉弄了二十多年以后,开始了自己自由的却又是十分别扭的老年生活。当年那场矫枉过正的政治运动彻底地改变了陆家的格局,小人物的命运在大时代的风暴里苟延残喘,二十多年的牢狱生活让陆焉识褪去了西装革履的洋派头,让那个当年以文采与口才著称的陆教授变成了一个木讷口吃的糟老头。

       见多了死亡与饥饿的陆焉识,在新时代的城市洪流中沦落为一名寄居者,他悲哀地发现,亲情的疏淡与社会的冷漠依然存在。给他温暖的除了婉喻便只有那个叛逆的孙女陆学锋。晚年的陆焉识就以此为生存的动力,帮婉喻有尊严地生活,帮女儿调整住宅,帮儿子打理家务,帮孙女学习英文。一个在劳改农场生活了二十余年的教授,将自己的晚年完全交付给琐碎的家务活。他的反革命罪名给陆家老小带来二十余年的困顿与折磨,他只能通过自己的辛勤付出换去儿女们平安喜乐的生活现状。当年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陆教授完全被生活和命运摧残和改变了,他乐在其中地享受着畸形和睦的家庭氛围。他的生命曾经从逼仄的学术斗争中解脱出来,被广袤草原的风沙吹干了容貌,吹老了躯干,又回归到逼仄的阁楼中,守着婉喻的骨灰,与孙女一同整理那几十万言的回忆录,像是在赶一份交给死神的答卷,迫切而又详尽地重新做起了文字工作。

       如果说二十余年的牢狱生涯是陆焉识一生的劫数,那么他也应该感激这场历时冗长的命运之劫,因为这场大规模的肃清运动拓宽了陆焉识的生命,增强了他性格的韧度,更重要的是它让陆焉识认清了自己几十年浪荡生涯的本质。青海的大荒漠,磨练了一个知识分子原本虚浮无定的人格;辛苦的劳作与死亡的威胁更让他产生了一种对生命与生存的渴望。物质上的极度匮乏铸就了陆教授几十万言长篇回忆录的成功,拓宽了他创作的思路,澄澈了他自省的灵魂。他清醒地认识到,此生所系,唯冯婉喻一人而已。陆焉识越狱、回归、改过,完全是被冯婉喻所支撑,二十余年的含辛茹苦,让他由一个挥霍无度的公子窑变成一个斤斤计较、精打细算的糟老头。二十余年间,他目睹过太多次惨死,他太了解生命在自然与漠视之下是何等的渺小与卑微,他深知活着的价值,他渴求亲口向婉喻赎罪,他盲目地等待被恶劣的气候,被饥饿的野狼,被河北干事,被邓指挥官的手枪随时随地地杀死,他就这么怀着对生的渴望与死的惧怕,捱到了平反,捱到了当年或敌对或友好的熟人们纷纷离世,结巴老几又变成了儒雅的陆焉识,光明正大地回上海了。

       那是有小囡囡的上海,有丰富物质生活的上海,更是有婉喻的上海。小囡囡由一个少女变成了中年教授,车水马龙的城市生活令陆犯手足无措,冯婉喻再也听不到焉识迟到的告白了,她忘记了所有的东西,包括自己的儿女,和这个每天陪她出双入对的陆焉识。命运又一次捉弄了陆焉识,他必须像当年婉喻照顾自己一样悉心地照顾她,他想尽一切办法唤醒婉喻的记忆,甚至沉浸在唤醒的过程中,像宠一个孩子一样无限制地宠着任性的婉喻,直到她灯尽油枯,安然离去。大上海留给陆焉识的最后一丝温暖,随着冯婉喻的离世而逐渐减退。小囡囡也开始了自己的婚姻生活,陆焉识的生命空间由小洋楼移至小阁子间,他的团圆梦被市侩的儿子、无能的女儿打碎了。拥挤的大上海人才济济,却没有他陆焉识的容身之所,老头子迷茫地苟活着,小心翼翼地不去影响儿女们的生活,却始终摆脱不了打扰别人与被人打扰的尴尬。直到有一天,邓指挥官的儿子为他指点迷津,他才决然启程,带上婉喻的骨灰,回归广阔的青海草原。

       农场,那个曾令陆焉识脱胎换骨,耗尽锐气,恨入骨髓的地方,却在他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张开博大的胸怀,接纳这个与之相处了二十多年的老头。贫瘠的土地往往能开出最美的花朵,繁华的都市也会在它面前底下庸俗的头颅。陆焉识生命的劫数,却成了救赎他灵魂的栖所。草原的风,刚烈而凶猛,它可以涤荡陆焉识的余生,让他获得精神上的纯粹的自由。那是没有猜忌与漠视的,无需顾忌与忍让的西北的风,是大上海的小阁楼里无法想象与比拟的自由的风。陆焉识携着自己毕生珍爱,最终将身心完全交付给了它,心甘情愿地,心驰神往地交付给它。

       苍凉与繁华该如何被定义?大西北的荒漠人迹罕至,朔风侵寒,陆焉识在这里收获了不少可贵的情谊,尽管那些人物鱼龙混杂,但他们却能给予陆焉识别样的温暖;大上海的车水马龙令陆焉识迷茫,人们衣衫楚楚,却冷漠冰凉,亲人之间尚且不如西北狱友那般豪情,陆焉识在这里卑微到没有尊严。世态炎凉比土地贫瘠更让人心寒,陆焉识以其作为知识分子残存无几的桀骜做出了此生中最后一个正确的选择……

       故乡已成陌路,此生唯有天涯明月,荒冢付流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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