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杜在晨光中用软布仔细擦拭客厅柜子上的黑白相框和精致木盒。这是他每天早上洗漱后的习惯动作,这一习惯他已经坚持了15年了。
相框中的少年是他的儿子,稚嫩英气的脸上满是阳光笑容,只有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执拗。老杜扫过照片时眼睛中不觉有一丝伤感,就像花白头发反射的晨光一样微微刺眼,但是时间早已冲淡了一切,他脸色平静,动作平稳,只是腰背不够挺直。
岁月不饶人啊,转眼间他就要退休了,早已不是当年精力无限的那个壮小伙子了。现在手头的工作基本都交接完了,剩下的一个月应该算是给他做退休心理建设的吧。不过,昨天他领到了一项全新的任务:到阿国出差公干半个月。
当时,CEO一说完任务,老杜的眼睛就红了,一边连连弯腰,一边忙不迭地说:“不好吧,老板,这样不行啊。”但是CEO的口气异常坚定:“就这么定了,你反对也无效。我已经跟亚太总部报告了此事,也向公司纪委报备了。现在你不去还不行了。”
这是一个无中生有的任务。老杜离开CEO办公室时仍挂着泪,现在想起来眼圈也微微泛红。
公司有一项传统活动,每年会组织一批青年骨干到境外考察学习,一般为期一周左右,由人力资源部组织,公司相关领导带队。老杜还只是中层,自然不是带队领导,所以他这次的身份是先锋官,提前一周去考察线路,并陪同考察学习。事实上,线路早已确定,具体工作外包给专门的中介机构,相关衔接工作人力资源部也驾轻就熟,反倒是他对于阿国十分陌生,而且作为已进入退休调整状态的他也不需要参加业务考察和学习。这只是公司为他量身定制的退休礼物!
02
一见到大军,二人就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老杜想到路上的种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来哈维岛这一路上还真奇怪。”大军毫不意外地拍拍他的肩,边把他往车上拉边说:“上车再说。”
本来承接公司考察学习项目的中介机构专门要派一个叫小夏的华裔向导过来陪同他的,但是被他谢绝了,这里有大军就够了。大军是当年和老杜一起做志愿者时结识的最要好的几个朋友之一,虽然比老杜还要大两岁,早就是“老军”了,但是仍是精力充沛,不输年轻人,老杜也习惯了喊他大军,也就不改口了。大军早年攒下不小的家底,所以提前退休,满世界闲逛。他对阿国也很熟悉,这次听说老杜要到阿国,提前转过来等他。
“是不是感觉人很少,不像旅游旺季?入境官员态度很奇怪?是不是同行的旅客太热情?”大军边启动车往停车场外开边问。老杜连连点头,果然是知心大军。
“前些年我们受限没有来阿国,国内也慢慢不太关注阿国,有些情况我们不太了解,我也是这两年才补上这一课。阿国已经不是当年的阿国了啊。联邦军队监国的事听说吗?”大军开始科普,老杜忙点头,时政新闻他还是关注的。几年前国内曾简短报道过:阿国联邦军队高层联合召开记者会,宣布联邦军队将维护宪法尊严,维护国家统一。虽然动静有点大,但是申明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这事要是从盘古开天地开始讲起的话,我也捋不了那么清楚。虽然阿国历史不长,但是历史演化过程还是波澜壮阔,丰富多彩的。简单地说,就是因为现在阿国的黑白两党,这不是按肤色分的,也不是正式称谓,而是原来两党刚好出了一黑一白两个党魁,生生将两党变成现在的样子,阿国华裔称他们为黑白无常。他们为了选票,煽动仇恨和对立,就形成了现在两个针锋相对的极端党派,他们越是相互攻击争斗,两党内部就越团结,中间党派没有了生存空间。政治议题中几乎任何中间观点都会被围攻,因而是政治不正确的,任何人一旦触及就可能连正常的工作生活都不保,甚至被人身伤害。比如,信教是正确的,因此任何可能推导出影响信教信心结论的,或者影响别人宗教活动的言行都是不正确的。现在老师上课讲科学内容时,必须在开讲之前和之后申明‘科学有局限,上帝今犹在’,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否则就可能被投诉,丢饭碗。再比如,追溯历史,白人对黑人是有‘原罪’的,所以任何黑人没有获得相对白人优待的政策规定都可能是不正确的,哪怕是白人警察依法对黑人执法也是先错三分的。白无常紧紧抓住底层人民,反对一切可能影响他们主要赖以为生的农业和传统制造业的政策,宣称阿国是他们的,阿国是伟大的,不接受任何辩驳。黑无常主要抓住移民和上层精英,移民是他们的票源,上层精英是他们的利益所在,所以他们鼓励移民,支持精英层的积累财富和权势。而对于很多黑人移民后代而言,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阿国白人有原罪,是应该赔偿他们,供养他们的,不给就抢。后来黑无常还推动通过了一个法案,只要证明所抢财务是用于必须的生活开销的,抢劫者就可以免于起诉。”
“由于对立过于严重,曾有人提议两派南北分治,但是由于牵涉人口过多,加之联邦军队发表申明反对,才不了了之。现在阿国东海岸激进的年轻人会公开佩戴袖章,以表明身份,三竖杠是白党,三横杠是黑党。这些人见面随时可能火拼,死伤几十人上百人的那种。所以现在很多阿国人选择离开阿国,阿国对外国移民的吸引力也下降了,愿意移民进来的都是宝贵资源。由于内部尖锐对立,阿国人很多事不能做不能说,外国人反倒要便利一些……哦,糟糕,遇到宗教劫持了。老杜,今天的安排泡汤了。”老杜的谈性一下被打断。我们的车正开到一个广场前的转盘处,突然所以的路口都亮起来红灯,许多穿着有些奇怪的人将所有的车拦了下来。所有的车都出奇的安静,车上的人陆续下车,跟着那些奇怪的人走向旁边的广场。所有的车都原地停着,后面更多的人和车跟着聚到了这里。
“下车吧。你就当体验生活的吧。”大军无奈地说。
03
广场上很快出现一个宗教味道浓厚的小舞台,舞台下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了过来。然后一个接一个穿着有些类似牧师的人登台演讲,大部分是讲英语,老杜听得半懂不懂的,也就不再仔细听了。大军在他耳旁小声解释说:“这是阿国的统一真神教,现在势力很大,是阿国宗教界的黑老大。他们利用社会上不支持别人信教就不正确的政治舆论规则,宣称哈维岛土著是统一真神教义的守护民族,统一真神教的教徒修行的方式就是向别人宣讲本教教义,如果宣讲对象不听或者出言反对,那么宣讲者就会修行受损。所以,在阿国,听统一真神教徒讲道是正确的,反之是不正确的。”
老杜瞠目结舌,问道:“这明摆着欺负人的教规也能通行无阻?”
“是啊,否则就是在质疑土著人的传统,这也是不正确的。哈维岛土著就几百人,他们都这么说,你也没办法质疑啊。”大军解释道,“而且他们宣扬唯一真神,但是化身千万,实际上把世界上主要宗教都打包进去,让所有人听从唯一真神的话,当然,主要是听真神在人间代理人的话。比如,唯一真神以上帝身份在伊甸园创造了白人,又化身各种自然神在非洲创造了黑人。唯一真神还化身梵天、佛陀、太上老君等等,甚至化身孔子、老子、牛顿、爱因斯坦等到下届指引子民。”
老杜眼睛越瞪越大,不会还有霍金、杨振宁吧?感觉离神越来越近了呢。
这时压轴的演讲者上台开始演讲了,老杜认真地听了起来,眼神中却是满是迷惑。
04
老杜和大军二人随后被带到广场旁的一个房间,这里都是一些黄面孔。带路的教职人员会说中国话。一个牧师模样的人用中英文夹杂的方式继续布道,这次讲了很多儒释道的内容,也讲了关公和黄大仙等,说这些都是真神的化身,是天父的关爱。果然很熟悉,当然老杜也觉得很滑稽。
这时,那个在广场上压轴演讲的人走了进来,他环视四周,态度从容而亲切地用中文问道:“大家有什么疑问吗?我来帮大家解答?”然后又用英文复述了一遍。
老杜突然挤到前排,问道:“天父待人如何?”
那人盯着他,似乎是对他的积极和突兀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回答:“大爱无言。”
“子民应如何回报天父?”
“铭恩于心,传爱于子,博爱众人。我教鼓励婚配生养,也不禁教徒和教职人员婚娶。”
“你们会到中国传教吗?”
“我们现在要拯救阿国,目前只净化了西海岸,他们已经在真神天父的指引下开始放下仇恨,学会重新和睦相处,但是还任重道远。中国是我们的港湾,我们很多兄弟姐妹的亲人在那边,马上我也会把妻儿送过去。”
“感谢全能的上帝佛,哦,感谢真神。我能单独向你告解吗?”老杜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又双手合十。
“可以,今天只能安排一次了。”那人微笑着点了点头。老杜比老一个剪刀手,但是有赶快换成OK手势。
大军拍了拍老杜的肩,笑着说:“不错啊,你当年的劲头又回来了,连体验生活都这么投入。”
05
老杜的阿国之旅很开心,他拒绝了大军安排的各种线路,就在哈维岛呆了两周。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招呼老伴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他则走到柜子前打开木盒,从上面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然后坐到老伴旁边,展开报纸。这是一家国家级大报的首页,报纸中下方有一篇报道,标题是《平民英雄竟遭阿国制裁 疯狂阿国闹国际笑话》:
本报讯:昨日阿国发布公告制裁中国相关官员,其中包括一名沪上的民间英雄。
……杜先生是全国反邪教互助联盟的执行主席,也是该民间组织的发起人。该组织是邪教组织受害人家属结成的松散民间组织,成员遍布全国,他们利用业余时间开展志愿工作,曾协助警方对数十家邪教组织的侦破和处置,在反邪教领域享有盛誉。杜先生此次被制裁是因为阿国误以为全国反邪教互助联盟是一个党员数量庞大,专门打击邪教的大型政党,因此对该组织及其负责人进行制裁,闹出国际笑话。杜先生在制裁期间不得进入阿国。
据此前相关报道,杜先生此前成立该组织是因为他自身也是邪教组织的受害者。他的儿子早年间被某邪教组织洗脑,他多次规劝无效,于是积极收集该邪教组织的信息,协助警方破案,但是在突袭该邪教老巢时受到邪教组织的负隅顽抗,杜先生被流弹击中,险些当场丧命。而邪教头目也一把火将老巢及一众教徒烧为焦炭,难以辨认,杜先生当时20岁的儿子也在其中。
老伴有些诧异地看着老杜。老杜迎着老伴的目光,脸色涨红地说出斟酌排练了无数次的台词:“颠倒的世界无所谓对错,正确的世界满眼荒唐,但是天道自有轮回。”但是自己结结巴巴的语气和老伴更加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让他很有挫败感。
他不满意地摇摇头,然后拨通了一个越洋视频通话,并把手机递给老伴。这时电话里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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