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1

2018年3月9日。

3月初，南方小城已经有夏的温度了。

空气中弥漫着水气，道路间、树叶里、镜子面、墙壁上无一不是潮湿细碎的水珠，连皮肤都是黏乎乎的，莫名让人焦躁。

这是南方春天的独有特色：潮湿而阴霾。

说实话，春天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在南方不太受欢迎，毕竟这里四季温和，花草丛生，到了春季反倒落叶纷飞，新旧交替，甚是苍凉。

明雅第二次坐在了我的面前，今天是她主动约了我。虽然我们之前只见过一次面，却也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因为这三个多月以来，我们几乎每周都会在网上联系，听她细说自己的经历，聊彼此的想法。

此刻，她面容依旧憔悴，皮肤依旧干燥，可是眼里却多了一份坚定，少了最初的绝望和不安。

“今天不需要带孩子吗？”我轻声问。

“孩子爸休息一天，交给他了。小洲，谢谢你。”明雅淡淡地望着我，抽动了一下嘴角。

“现在睡眠怎样？晚上还会惊醒吗？”看着她厚重的双眼皮，我略有担心。

“还好，虽然做梦比较多，索性能一觉到天亮了”。

明雅说，她现在把所有值钱的首饰全卖了，再把半死不活的店面转让出去，还了一部分的债。另外她跟某个人分手了，现在找了份甜点店的工作，学门手艺也能赚点生活费。剩下工作以外的时间她还在朋友圈卖点小商品，类似于微商，也多少有点收入。她老公现在把老房子拿去抵押，解决了燃眉之急，只是将近100万的债务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还上。他们夫妻齐心，节衣缩食，为了两个孩子总要把日子过下去。

我听着，虽然生活步履维艰，可是明雅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脚踏实地工作，走回“正道”，再黑暗的日子也能见到光明。

2

2017年12月2日。

我很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因为这是我拿到心理咨询师执业资格后的第60天。而明雅是我的第一个客人，准确地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客人，是一个链接在心理咨询公益服务网站上联系到的心理咨询求助者。据说当时我的相关信息资料挂在上面，显示是“免费咨询服务”，明雅看着照片上的我面相温和顺眼，就敲起了键盘。

我们的第一次相识就是在网上实现的。她拼命地敲打着键盘，给我发了好长好长一段的文字，我花了好一阵眼力才仔细把它们读完，里面就是明雅的故事，真实的故事。

一个35岁的精致漂亮女人，有一间经营多年的品牌服装店，积累了一定的人脉和资金资源。老公在大型合资企业工作，职位不错，收入稳定，属于该城市中的小康一族。夫妻俩有两个孩子，房子、车子早已配备，一直过得其乐融融。可是就在明雅三年前遇到了自己曾经读书时代暗恋过的秦霄，一切就改变了。秦霄在我们现在看来就是十足渣男一个，因自己出轨离婚，没有学历、没有能力，无所事事。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那还比较悦目的外形和天生招桃花的性格。

明雅是个读过书的女人，或许是年少情怀作祟，就这么一不小心栽了。为了享受和秦霄再次重逢的“恋爱”时光，明雅开始挥霍，带着秦霄花天酒地，买各种奢侈品讨秦霄欢心，带着秦霄满世界旅游，只为了证明自己的真爱。那时的明雅就像中了邪，不务正业，无心经营，不管家庭，不顾孩子，每天沉浸在对秦霄的疯狂追求中。

最后的结局很明显，钱赚得辛苦，花得就太容易了。不到两年，积蓄花光了，信用卡透支了，明雅瞒着家人把房子和车子抵押了贷款，得到的钱给秦霄做所谓的投资，却不到几个月变成了泡影。从始至今，秦霄根本不爱她，直到最后找了个年轻女孩消失了，留下人财两空的明雅。

两年，于明雅就是一场邪恶而充满诱惑的噩梦，她再也不愿去回想。

隔着屏幕，我仿佛看到她那张美丽却无助的脸和追悔莫及的抽泣。

“我们见个面吧，如果你信任我。”我淡淡地说。

明雅同意了，这个时候她更愿意和一个不认识的却信任的人说一说自己压抑已久的苦闷。

3

2017年12月5日，“形色烘焙&咖啡”店。

这是我选的地方，因为经常光顾，喜欢这里的清静和老板的匠心手作。

明雅非常守时，甚至提前到了，一个人失神地坐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上，凝望桌上的茶杯。我竟然没有打电话，就一眼认出了她。

“来了很久吗？我是小洲。”

我走到跟前轻轻坐下，给了她一个浅浅的微笑。

“哦，没有，刚到不久。”她抬头的那一刻，眼睛里盛满了失魂的疲惫。

明雅的确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即便如此憔悴，我仍从那晦暗的脸色中看到精致的五官，脱俗的气质，独有的韵味。

“这里的宇治抹茶慕斯很特别，给你点一份？再配上白桃伯爵绿茶，会浓淡相宜。”

“好的，我都行。”

明雅的确是见过世面的，没有想象中的局促，也不似很多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会格外生分。

“这一餐可能要你请了，不怕告诉你，我现在把这个月的贷款和信用卡还完，卡里只剩120.5元。我不知道明天怎么过。”

她说完轻轻把手机举到我面前，我看到了余额信息上显示的可怜的数字。

“我老公这两年也被我拖下水了，信用卡办了很多张，贷款把他一个原本衣食无忧的企业高管也被迫过得紧紧巴巴，我很对不起他......”

“可是，就是这个时候我还在想着那个人，想着他为什么这么对我，如此冷漠，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连最后的好聚好散都没有？”

“这两年的我表面过得风光无限，可是只有自己知道那种胆战心惊和煎熬。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因为早已说不出口。”

......

明雅依然说了很多很多，时不时掩面抽搐，泪流满面。

我静静地听着，此刻她需要的或许不是答案，只是倾诉。而我，却能做个很好的听众，值得信赖的听众。

一个原本可以活得附庸风雅的女人，就这么变成第二天都不知道如何过下去的境况。如果说对丈夫的背叛是明雅最深的罪，那么今天的穷困潦倒和被秦霄抛弃也算是对她最痛的惩罚了，而这个惩罚的期限还是未知的。

生活真是自己选择的，诱惑无处不在，放纵信手拈来；可自己闯下的祸，酿造的酒，无论毒性多大，也只能自饮而下了。

“明雅，忘掉那个人，首先忘掉那个令你咬牙切齿的人，每天少回忆一点点，任何回忆都是伤害并且无济于事，你试一试。然后，对家人好一点，每天为老公和孩子做一件事，记录下来。最重要的是现在立即投入工作，只要能够赚钱的力所能及的工作，不要挑选，让自己填满一整天。你可以每天强迫自己这么做，你会发现一天时间很快，根本不够你用。”

明雅点点头，感激地看着我，若有怅惘。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听得明白，听进去没有。

4

2018年6月20日。

明雅在朋友圈发了条动态：都说本命年会是个转折，希望我可以重生。文字旁边还配了张自己的背影照片，阳光照着发丝，甚是凄美。

我在下面留了条言：阳光很慷慨，只要你想拥抱，它就进来，还很暖。

2018年7月。明雅白天在“形色烘焙&咖啡”店工作，聪明好学的她把甜点助理这个职位干得很出色，我每次去那，老板都会跟我聊两句：你介绍的学生挺不错，有点悟性，一个月可以独立出品了。我很欣慰，原来帮助别人的快乐不亚于自己成功。

2018年9月，明雅报了个网上学习直播的课程，利用自己之前服装经营的渠道，在家里捣鼓了一些设备，晚上直播卖服装。由于她形象好，善于表达，有着服装实体销售十多年的经验，一开播就收到很多年轻女孩的喜欢，粉丝人数由刚开始的几十人瞬间涨到几百人。虽然销售不多，利润不高，却也用心经营着，补贴一点生活吧。

明雅的小儿子要上幼儿园了，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今拆东墙补西墙都很难凑到一分钱，明雅只有拼了命的工作。

每年的全家旅行取消了，精致的晚餐也变成了朴素的家常便饭，明雅也已经大半年没买一件新衣服，化妆品省到只买基础乳液，滋润就好。那些所谓的看电影、娱乐场所聚会、珠宝首饰的就更别提了，统统在明雅的生活里消失殆尽。

幸好，明雅的老公是个宽容大度之人，也非常体惜她，在照顾家庭和孩子方面能够帮扶的都做了，很少有男人工作之余还能如此的，这或许也是明雅劫后余生的幸运了吧。

可是越是这样，明雅越是愧疚，每天除了披星戴月地工作，闲下来就是想之后生活改善了如何弥补老公、孩子。

5

半年后，我再次看到明雅时，她更瘦了。

“明雅，把愧疚也放下吧。一个人要孤注一掷和全力以赴时是不能有杂念的，这个愧疚是源动力，也是负担。你要够专注才能投入，才能改变。”我有点心疼地看着她。

“我明白，贷款还有一年半时间就还清了，我也想更努力一点。只要能多挣一点钱，我现在什么都愿意做。”

明雅告诉我，有几个原来做服装的朋友看到她开直播卖货效果不错，都纷纷加入进来。现在她负责搭建平台，打造个人IP，引流主播；那些朋友负责供货，把其他品牌的产品也引入，这样很快她的直播产品越来越丰富，吸引不同层次的粉丝也越来越多，销量直线上升，每个月好的情况能挣一两万呢。这还只是探索阶段，之后有那些朋友实力加入，会更好的。说着说着，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眼睛里泛着光芒，希望的光芒，这在之前是没有的。

这次分开后，我给了她一本“心灵日记”和一个电话号码。“心灵日记本”是让她记录每天做的事情，和对应的心理感受，每天都写一点。那个电话号码是我研究生时期的一个同学的，他现在正在赫赫有名的直播平台做COO，希望可以帮到明雅。

6

2019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晚，南方小城的秋天和夏天并无二异，10月了还可以穿夏裙。

我刚约完一个客人，明雅的信息弹了出来。

“小洲，秦霄联系我了，求我原谅他。”

时隔近两年，这个突然消失的人再次出现，打乱了明雅平复已久的生活。

“他说了什么？你怎么想的？”

“他说自己现在不快乐，婚姻生活就像一地鸡毛，怀念从前和我在一起的日子，觉得这辈子最错的事就是欺骗了我，对不起我......可是，我除了短暂的解气、痛快就再也没有什么感觉。”

“是吧，时间就是个奇妙的东西，曾经你信誓旦旦爱过的那个人，到头来也是了无知觉，毫发无伤。继续做你该做的事，爱你该爱的人，不必再理会了，也不用再回复。记得在心灵日记本里记录下今天发生的一切。”

“嗯嗯，我明白。”

后来我得知，这秦霄还真不是省油的灯，背着现任妻子竟然三番五次联系明雅，说自己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刻，求明雅帮助他，说什么这个世界只有明雅会真正帮助他。原来人性这么可怕，“死性不改，恶恶相传”说的就是秦霄这种人渣了吧。

好在明雅经历了这两年的种种艰难，已如欲火重生的凤凰，坚韧顽强，不为所动；不见面，不接电话，全部拉黑了。最后秦霄没了辙，只好再次消失，听说还和第二任妻子闹得不可开交，准备离婚。

或许明雅早已明白：渣，是顽疾，会传染更会繁殖；不要为别人的渣劳神，天道轮回，自有因果。自己必须前行，努力前行。

是的，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面对仇恨，最大的报复就是好好地活着。

7

2020年3月18日，又是一年春到。

清晨，我拨开窗帘，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

春天的朦胧感可真强，不一会儿，窗外的玉兰树枝就隐隐约约了。有些摄影发烧友偏爱这婉约的抽象，春天写生采风的人特别多。

我却不喜，惆怅得慌。

这时，手机响了。

我看了看，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小洲，出来吧，我想见见你，一定要见面！”

原来是明雅，语气里全是兴奋和激动。

想想距离上一次见面，我们似乎有一年没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好吧，看你这么开心，地方你选。”

“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还是到形色吧，那人少，咖啡好喝。虽然我不在那工作了，还是经常去光顾的。下午两点半，我等你。”

今年也是最特殊的春节了，遭遇了不可预知的疫情侵袭，我也家里待了两个月，正好出去透透气。

还是一样古朴雅致的“形色”，在春雨笼罩下更有韵味了。一直觉得能把法式甜点和中式建筑结合在一起是一种极致冲撞的和谐，“形色”做到了，令人回味忘返。

轻推木门，我还未来得及四顾，便听到了一屡清脆悦耳的声音：“欢迎光临，小洲老师！请问你今天来份焦糖手指还是柠檬乳酪塔呢？另外是要绿茶还是红茶？”

抬眼一看，迎上一双荡漾着满满快乐的眼睛，清透而散发着光芒。

没错，正是明雅的。

明雅剪短了微卷的长发，一头锁骨中长栗色短发尤为灵动可人，再衬上她精巧立体的五官，瞬间减龄了不少，看起来也就25岁的样子。今天的着装也特别文艺：米色针织套头衫搭配浅咖色薄尼不规则百褶裙，脚上着一双啡色软皮单鞋，整个人就一不谙世事的温软女生嘛。

或许这才是明雅原有的样子，只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

“我只想知道今天的甜点是不是你亲自做的呢？如果是就来一块乳酪塔，程枫知道，我戒甜食许久了，来这里只喝茶，哈哈......”

程枫是“形色”的老板，也是我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了。

“你可说对了，今天一大早明雅就跑过来催我开店，要做你喜欢的乳酪塔和焦糖手指，因为你只喜欢这两款，她说从来没有亲手做一次给你吃呢。”

程枫看着我，眼睛瞟了瞟忙碌得飞起来的明雅。

我选了一处正对着透明开放式厨房的位置坐下，看着明雅欢乐地制作甜点，她脸上的苹果肌因不自觉的笑容更饱满了，真像个无邪的孩子。

这一刻我在想，如果没有那两年的经历，明雅该是多幸福的一个女人啊！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来，小洲，你最喜欢的柠檬乳酪塔！品尝一下我的手艺，和程老师比起来如何？”明雅轻轻把甜点放下，坐到了我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期盼的眼神仿佛一个等待老师公布分数的学生，既紧张又激动。

“嗯，不错啊！乳酪绵密浓郁，塔底酥脆可口，刚刚好！”

我惊喜地发现明雅真的有在认真学，可以开店的水平了。

“是吗？是吗？你的嘴那么刁，你都说行，那我可以很得意喽！”明雅开心地手舞足蹈。

程枫给我俩沏了壶茶，一起坐了下来。

一直以来，这么两年，我们仨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坐在一起好好聊聊，今天也是托疫情的福，人少可以聚一聚。

“程老师，小洲，谢谢你们！真的，我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谢。这两年，没有程老师和你，我想我活不到今天，也活不成今天的样子。昨天，整整两年零10个月，我终于提前把50万的贷款还完了，虽然还有其他的一些困难，可是我不再害怕，因为走下去就是希望。”

说着说着，明雅就哽咽了。

我轻拍她的肩膀，看着她如释重负地深呼吸一口。

我明白，这眼泪不是为了哪个人，哪件事，也不是为了那重得无法喘息的债，是一种蜕变重生后的喜极而泣。

如果说我是开始伸出手拉她的第一个人，那么救赎她真正解脱的人却是她自己。当她把那本“心灵日记”写满，自己就出来了，每个人都将如此。

两年啊！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明雅的网络直播事业蒸蒸日上，同时还和朋友开了一间小小的甜点店，平时仍是早上做甜点，下午直播，晚上学习。周末和老公一起陪孩子学习、做做游戏，日子过得惬意安稳。

等待着他们的或许还有更多现实困难，可是每一步都踏实、充满力量，不偏不倚，还有什么畏惧的?

一抬眼，“形色”门外的紫荆叶全落了，每个潮湿的枝桠上都冒着淡粉色的花蕊。哦，紫荆花又到了要绽放的季节，那个满城缤纷的壮丽世界。

我低头喝一口茶：清香醇厚。

程枫的手艺又精进了，总是最得我心。

每一次出门我总是习惯于随身携带一本空白的“心灵日记”，不知下一次会给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