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刻,街灯四起,一盏灯接着另一盏灯,倒映在海中,流光溢彩,串起一座海滨小镇的辉煌璀璨。海浪发出巨大的声响,怒吼着,排山倒海而来,冲向沙滩,冲向礁石,冲向粉身碎骨。我坐在陌生国度的陌生咖啡厅,听着陌生的音乐与陌生的语言,思绪翻飞。
此刻,故乡的街灯也亮了吧?快要过年了,路边的灯应该较寻常时光更明丽一些。你在加班?你在回家的路上?还是已经在厨房忙碌一家人的晚餐?
这个没有冬季的海滨小城,到处都长着蓬乱茂密的植物,绿色层层叠叠,花叶皆浓,木棉花艳红,三角梅轻巧, 还有细小如米粒般的淡黄色小花,叫不出名字,藏在深深的绿色里头,风一摇,现出玲珑可爱的样子。
每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每一个咖啡厅,我必然选择开满花的那一个。犹记得在博卡拉的那个湖边旅店,炮仗花一路从屋顶开到地上,像一片橙色的瀑布,离开的时候我万分不舍。即便那样喜欢,可我并不曾养过什么花,只种过天天开嫩粉色花瓣,每天都一丛丛的开在阳台,可惜搬家的时候也遗失了。
在腾冲,街边有小贩用火山泥制作了小花盆,手掌大,盈然可握,上面栽一蓬青翠的秋草,开星星般细小的花,我买了一小盆,很仔细的给它浇水,但最后,还是把它小心翼翼放在酒店的窗台上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再给它浇水了。
在十堰的街头遇到一条金毛,我逗了逗它,把包里的火腿肠拿出来给它吃,它好像和主人走丢了,一直跟着我。金毛是我一直想养的那种狗,冬天抱起来会很温暖。第二天,我要踏上另一端旅程,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它默默的看着我,没有再跟来。就这样,我的道别总是悄然沉默,就像每一次离开一样。
我一直在路上,无法养育任何生物,那需要长久的注入情感,而我一再离开。我固执的以为,花草不语,但自有情绪。我离家的日子,别人帮浇水,绿萝却还是要掉叶子。
你在阳台上、卧室里、客厅里放满了花,米兰细小、绿萝青翠、栀子花洁白、白鹤芋纤巧、娇艳的凤仙花……你小心翼翼的浇花,带着孩子们,看着花苞如何一天天变大,一点点长成艳丽的花朵。
你真的养了一条金毛,你会在清晨跑步的时候带着它,它比你还跑得快。晚上你带着它在小区散步,遇到同样遛狗的人,停下来交流一下,谈起它的种种趣事,你有说不完的话。
我时常羡慕你,羡慕你几乎静止的生活,但我却无法停下漂泊的脚步。
二
额尔齐斯河河水清澈,我蹲在河边,用冰凉的河水刷牙,风很凌厉的擦过皮肤,河水里的树叶泛着幽凉的黄。石头嶙峋湿滑,这条峡谷与世隔绝,寂静得像是默片,要不是有清脆的鸟叫声,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几亿年前了。
你在洁白光亮的卫生间刷牙,窗外飘雪,但暖气隔绝了季节,屋子里温暖如春,水龙头里的水也是温热的,一点都不刺激,牙膏是薄荷味的,带着自然气息。
你打开腾讯乘车码,挤上了公交车,坐下来刷抖音,遇到喜欢的视频点了个赞,有一个小狗很逗,你哈哈笑了两声,发现自己在车上,又赶紧压住声音。
我用不是很流利的英语和出租车讨价还价,上了车之后还忧心忡忡,不知道他能不能带我去地图中的那个偏远小镇。
你急匆匆地跑向电梯,打开手机里的钉钉软件,在最后一分钟打了卡。到了办公室,你向所有的同事问好,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你开会、制作表格、签字、打电话、接电话,休息的时候喝了一杯咖啡。你收到了一份下属的结婚请柬,一份同学孩子的12岁生日庆典,你开始计划去答礼。
我急匆匆的跑向车站,泰国的火车站有些凌乱,我来不及研究颇有特色的建筑,一路狂奔,在最后几分钟跳上了火车。我和领座的人聊天,给一个泰国老奶奶让座,她赠与我一个绿色的水果,有着坚硬的皮,我不知道如何吃。后来又上来一个法国帅哥,他带着一本英文版的《冰与火之歌》,很快我们开始聊龙马与雪诺的八卦,他给我吃甜腻的巧克力,我把随身携带的牛肉干递给他,呵,你知道的,我会说为了锻炼口语,其实我就是喜欢金发白皮肤的帅哥。
你在空调充足的办公室开会,领导说的唾沫横飞,你在想下班后先去接孩子,再问问老公回不回来吃饭,如果回来的话该做什么菜。
我在顶着剧烈的阳光、赤脚走在一座4000年历史的古庙里,看着看不懂的铭文,思绪翻飞。
你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孩子,顺便和孩子班上的其他妈妈聊天,说起孩子上小学的事儿,忧心忡忡,害怕上不了最好的那一所,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夕阳西下,返照在建筑物的玻璃上,是一枚瑰丽的圆,可惜你并无心欣赏。
我坐在吴哥窟的石头上看日落,看着金黄的阳光如何打磨这座迷失的古城,一群身着红色僧服的和尚从眼前走过,猴子在他们身边跳来跳去,夕阳将一切涂抹成金色,我恍惚以为自己在梦中。
你在厨房忙碌,西红柿鸡蛋加一勺糖,两勺盐,你将天然气的火小心的拧弱,蓝色火光缩回去;你从楼下超市买了新鲜的排骨,熬了排骨藕汤,那是我最喜欢喝的,只是再也没有为我留一碗。
我在斯里兰卡的小村子炒鸡蛋,厨房凌乱且,锅和盘子都很油腻,没有筷子,我用污垢藏满缝隙的银质勺子将鸡蛋捣碎,和米饭伴着吃,突然想念家门口的铁锅焖面,以及焖面里的排骨。
孩子睡着后,你爬上了温软干净的床,床单是你喜欢的浅灰色;老公还在客厅看球赛,你打开手机里的网易云音乐,选了一首你喜欢的歌《当爱已成往事》;从床头拿出一本书,打算读几页再睡,那是你喜欢很久的作家,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书里,夹着我从世界各地寄给你的明信片,你最喜欢的那张,是我从漠河寄给你的,北方的原始森林,莽莽苍苍。
我爬上了青年旅社那张硬邦邦的床,运气不好,只剩下上铺,我小心翼翼,怕把下铺的驴友吵醒。借着昏暗的台灯,我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打算读几页再睡,那是我喜欢很久的作家,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书签是一片薄薄的无颜,是你去日本度蜜月的时候带回来的礼物,那是你唯一一次远行,从此之后,你将自己浪迹天涯的梦想彻底藏了起来,就像那个没有脸的男人,将哀伤彻底隐藏。
你无法入睡,发信息给我,问我走到了哪里。马上要过年了,还回不回来?你告诉我你去置办年货了,像往年一样,买了对联、干果、糖果以及猪肉羊肉,你还说你终于下决心买了心仪已久的那款红色大衣,怕再舍不得就穿不上了。
过了那么多次年,好像一个年从未过完。
生活如此静止,而我还在漂泊。
三
你在游乐场,带着孩子坐摩天轮,你那么恐高,在高空中尖叫,一边的老公仅仅抱着你,待你镇定下来,他取笑你,你嗔怒着倚在他怀里。
我在博卡拉,教练说风来了,我们飞了起来,我有些怕,但是我不知道可以依靠谁,最后鼓起勇气睁开了眼睛。滑翔伞飘在空中,抬头,我看见高耸入云的雪山,低头绿荫满山坡,彩色伞满空飘。
你要参加同学聚会喝了酒,老公来接你。同学们都夸你过得好,夫妻事业有成,儿女乖巧。你在老同学的夸赞中心满意足,觉得此生有这样一个人依靠,真得很幸福。
我在尼泊尔喝酒,围着熊熊篝火,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干了一杯又一杯,如果不是郁郁不乐,何必喝那么多呢?不知道喝了多少,我醉醺醺的把所有人送回房间,自己强撑着往回走,有人扶我 一把,我立刻说:go away,陌生的国度,我早就学会了只相信自己。
你在公交车上丢了钱包,立刻打电话给广播电台的朋友,发朋友圈,很快,有人联系你,帮你找回了钱包,你有惊无险的叹一声,小城熟人多好办事。
我在河内丢了行李箱,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寻找,我不知道该打电话给谁,内心兵荒马乱,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必须一条一条的寻找。
你在漆黑的电影院看电影,小心翼翼的吃一粒爆米花,看到激动的时候会有轻微的呼叫声,看到搞笑的地方哈哈大笑。
我在漆黑的夜里,走在海边,录下海浪的声音传给你。很久不看电影了,我连国内最著名的人气小生的名字都叫不出,我觉得自己正在与时代脱节,一节节的把很多东西丢弃在身后,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在教练的指挥下,你小心翼翼把头探入水中,又因为害怕立刻抬起来,还是呛了一口水。你那么怕水,但还是克服了恐惧,报了游泳班。
在教练的指挥下,我小心翼翼把头探入水中,因为有氧气罐,我不必担心,第一次潜水,我还是有点怕,但水底世界的斑斓多彩很快让我忘记了一切,只想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将一切记在眼里,心里。
放假了,你和老公商量好,先回婆婆家过年,初三再回娘家。你认真的准备红包,有多少个孩子要给,有多少个长辈要孝顺,你数了又数,生怕记错一个。
我打开电脑选机票,选了又选,不知道该停留在哪一个国度。我害怕面对父母的盘问,亲戚的好言相劝。我想躲在另一个世界,躲避世俗的盘问,也躲避人情冷暖。
周末,你比平时更加忙碌,你送孩子上各种补习班,你马不停蹄的奔波在路上,奥数班古琴班书法班作文班,一个赶着另一个。你教孩子写作业,讲了好几遍孩子还不懂,你快气炸了;有时候孩子太磨人,你筋疲力尽,产生了为什么要结婚生子的问题。但当孩子用一双单纯的眼睛看着你,用摇摇晃晃的身躯向你索要一个拥抱的时候,你的心立刻化掉了。
小侄女打过电话,问我英语单词的读法,又说马上过生日了,想要一个手绘本,我立刻在京东上下了订单。小外甥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参加他的生日,我想应该送什么礼物。我会给孩子们买各种礼物,尽力做一个好的姑姑或者阿姨,但我不知道,如果真有一个孩子,我能不能应付。我害怕孩子的哭泣和吵闹,并不能心平气和的处理孩子们的不讲道理。也许内心深处,我一直把自己当孩子,拒绝长大。
你熟悉你的城市,熟悉街道、公园、店铺,你认识经常光顾的理发店店长,你知道楼下卖蒙古特产的那个老板娘怀了二胎;你也了解小区门口水果店的夫妻两来自南方,丈夫爱打王者荣耀,妻子脾气暴躁……你们在日复一日的交往中,在彼此的人生轨迹上留下了痕迹。
我没有熟悉的城市,我在各个城市的超市购物,我不记得任何一个收银员的容颜与声音,我被各个城市特产店的店长忽悠,我吃过无数个街边小摊,没有记住哪一种特别的味道;我看过这个花花世界,但与这个世界缺少链接。我因为没有倾注情感,所以留下的痕迹太浅,时光的风一吹,就了无踪迹。
你记得每一个好朋友的生日,精心准备生日礼物,你见过他或者她的另一半,甚至他们的父母,你们聊天,聊八卦,吐槽老板和同事,说哪个同学离婚了又二婚了,哪个朋友年纪轻轻英年早逝……你们聊的内容一点营养价值都没有 ,简直有些俗气,但是那么温馨可亲,因为最世俗的快乐最真实。
我也有很多驴友,来自五湖四海甚至世界各地,我们有微信号或者脸书号,我们有彼此的邮箱和电话,我们聊梦想、聊去过的国家、聊经历过的不同凡响的事,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或者结伴而行,而此后的人生,很少再有交集。我有一个阿富汗的朋友,他总是邀请我去阿富汗,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去;我有一个印度朋友,他总是邀请我去孟买,但我不知道去了会不会到他家做客;我有一个葡萄牙朋友,他总说会带我去看最美的海滩,但我不知道等我去了,他还记不记得我……
你经常朝九晚五,按时睡觉按时吃饭,偶尔睡懒觉直到太阳将床温热,极少数时间不想做饭叫个外卖。你常常化浓淡适宜的妆,穿干净整洁的衣服,到了晚上换上宽松的睡衣,不出门的时候则蓬头垢面没有形象。
我常常没有规律,有时候整夜都在路上,摇摇晃晃的班车、颠簸不停的航班,甚至是时停时走的火车,亦或者左摇右摆的渡轮……我常常从陌生的交通工具、陌生的床上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今夕何夕。那个时刻,我感觉到巨大的孤独将我包围,我想起你,就会安心。
我见过凌晨1点2点3点4点5点各个时段很多地区的月亮与星空,一样的寂寥与深邃,与故乡并无不同。
每次远行,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都带着戒备的心入睡,第二天醒来,还好,这个世界安然无恙,我也是。
生活如此静止,而我还在漂泊。
四
我不必给孩子讲故事,不必给老公做饭,所以我有大把的时光,去看街头的的呢如何一盏盏亮起,点燃一座城的夜色;会看夜空深邃与幽蓝,看浪花的盛开与破碎,看云朵的聚散,看夕阳的变化……
我用很久长的时光,去看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我从不曾拥有。
你用很久长的时光,去照看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比如与他人的情感,比如琐碎温馨的小事,你拥有了一个温馨的家庭,一份稳定的工作,一群固定的朋友。
每次我问你在做什么,你都淡淡一笑,说生活中没什么大事发生,乏善可陈。其实,那些小事,就如同一片片羽毛,你用细心与耐心编制起一件温暖的衣裳,用以遮风挡雨。
我从小就不会做手工,唯一的一条围巾,是那么的漏洞百出,因为我不肯用心,所以,我不知道用什么遮蔽风雨,当风雨来临时,我只知道离去,去往下一站,去寻找一个没有风雨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可每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不同的是,随波逐流的那一片,一直在动,而埋在土里的那一片,是别的植物的肥料。
我大概是太自私,不愿意成为滋养别人的叶子。你舍弃了自由,选择了滋养别人,孩子,老公,父母,公婆……
有时候,看着你,就差一步,我就成了你,那么幸福,拥有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房子,本事虽然不大但收入尚可,并且温柔以待的老公,一双儿女,还有一条金毛。
不要再走了,我怕你走得太远,忘记回家的路。你对我说。
你不走,那么让我替你走完整个世界。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我们年少时的那些计划,后来都渐渐忘却了。
我们曾经计划一起去看海,后来你没有走,我独自看了很多很多片大海,世界上所有的海,都是同一片海。记得第一次看大海,在烟台,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海,大连,天津、斯里兰卡、泰国、印度、越南、厦门……
每一片海边,我都在留了一个位置给你,而我知道,你早就找到了属于你自己的海。
我总说,要带你去浪迹天涯,你轻轻的摇摇头,说放不下一家老小呀。其实我会暗自失落,也暗自欣喜,如果你同我一起浪迹天涯,那我就真的漂泊无依了。
你是我流浪生活中唯一不动的灯塔,是我漂泊生涯中岿然不动的锚,因为你,我始终觉得,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故土可归。
年少时我们读过一段话: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现在,你已有枝可栖,你得到了一生渴望,还我还在四下流离。
我走在深山老林里,听见很古老的树对我说话,听见看不见影子的鸟对我歌唱,我觉得生命辽阔寂静,那么一刻,是不是就如同你看见熟睡的孩子的脸庞,觉得温馨宁静?
厨房里的粥煮好了,香味弥漫,窗台上的凤仙花艳艳的开着,金毛趴在地上打盹,孩子在写作业,灯已亮起,你在等爱人回家。
生活如此静止,而我还在漂泊。
就像此刻,海如此静止,而浪始终在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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