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游
田采水
成年以后,除去当“回乡知青”的五年以及读大专的三年,我一生的职业都是中学老师。上班时,压力山大,收入不高,旅游对我来说是件奢侈事。中小学老师是一个尴尬的群体,社会地位生活层次高不成低不是,即使这样,我还是有过几次旅游的经历。最远的一次也是费用最高的一次是和同事的西安五日游,坐了两趟飞机,看了阵势壮观的秦始皇兵马俑,在华清池被煽情的解说员引诱得努力想象了一阵唐朝的丰满美女,记忆最深的是登华山。那时我刚五十开外,平时早上跑步,晚上快走,自觉体力不错,于是想登上华山的最高处。谁知刚到半山腰,心跳骤快,胸闷如堵,我停下喘息一阵,又走了百来米,这下心跳似擂鼓,胸不仅闷而且疼。我只得又停下,按着胸部揉搓一阵,缓解些后,我再试着登了几十步,心悸胸痛又来,我几乎瘫在地上。我坐在路旁半天,看着眼前穿着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裤子鞋袜的上上下下的男男女女的腿脚,再不敢向上移动半步。抖抖索索下到住处,包内无药,身旁无医,只好躺在床上硬抗。我只有轻微的心肌缺血的问题,华山虽然险峻但海拔仅二千米左右,而且我只爬到半途,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如果晚上心脏病猝发,我只能客死他乡了。我不想打电话告诉家人,这只会徒然给他们增加焦虑,就这样忐忑了一个晚上。万幸的是第二天早晨照常醒来,照常睁开了双眼。剩下来的旅程我把自己定义为心脏病人,能不走就躺着,能躺着就假寐,完全丧失了旅游的好奇心和兴趣,很多时候自觉的成为了同事们旅行包的看护人。其实这还不是旅途中最扫兴的事,最扫兴的是骗购活动。每次都像一群鸭子似的被导游赶进商场,听口沫横飞的导购宣传,看不知真假好坏的商品。有独山玉、小型兵马俑、钨钢菜刀、陕西特产以及旅程外的旅游项目。我们不少人旅游经验不足,耳朵根不硬,自制力不强,结果钱包迅速的瘪了,旅行包迅速的鼓了,后悔的次数和时间呈几何级数增加。最后旅行结束,背着快撑破的旅行包,摸着空空如也的钱包,怀着满腹的牢骚,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这次旅行给了我极其糟糕的印象,古代文明没有更辉煌半点,大好河山没有更雄险半点,英雄美女没有更鲜明半点,我却徒添了劳累,白生了懊悔,浪费了钱财,甚至历经了生命危险。此后直到退休,我再没有旅游过。退休以后,我给自己的老年生活定下一条铁规矩:我不旅游。
说来可怜,作为一个江西人,我没有登过庐山,不是没有机会,也不是没有这点钱,是我怕去了失望。游庐山最好有“虎溪三笑”似的相遇相知。相传东晋时有位叫慧远的高僧在庐山西北麓的东林寺潜心修行,寺门前有溪名叫“虎溪”,很多人慕名来探访他,他给自己和客人立一规矩:“送客不过虎溪桥”。有一次诗人陶渊明和道士陆修静来访,三人交谈甚欢,不觉天色已晚,慧远送客出门,怎奈谈兴正浓,依依不舍,不但送过了桥,还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听见山间传来虎啸,三人才相视大笑,作礼告别。从旅游者的角度看,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慧远而是陶渊明。陶渊明游庐山是一次心灵的旅程,他踏着崎岖山道听着啸啸虎声不知是否看到了云雾的瞬息万变和三叠泉的垂天而挂没有,但可以肯定的是参与了一场儒、道、佛三教欢快的聚合交融过程,交了两个知心朋友,他的庐山之行满载而归。我想不论古代现代,这才是庐山之游的最高境界。李白和苏东坡的庐山之游是独自的个性发扬和个性领悟,庐山特殊的自在之美,激发了诗人的特质才情,他们笔下的庐山于是有了浪漫和哲理。这种层次的庐山之游几乎人人都可以仿效,但只是仿效而已,再也难以达到李白苏东坡的高度。庐山的美千秋依然,庐山的旅游者却各不相同,有如此三位先行者在,庐山的情我懂了,庐山的美我看了,庐山的迷我解了,我不想再去庐山闲逛。
有一段时间,我很想去瞻仰孔夫子的故居,我的目的很简单,去看看孔庙的规模样式的历史进程,若能对孔子有更深层次的理解最好。我查找了县城所有旅行社的旅游线路,竟然没有一条是以山东曲阜的孔府为目的地的。我对旅行社管理者的文化素养,对旅游者的文化需求很失望。实地暂时不能去,我在网上寻找孔府的文字图片资料解馋。我于是看到了这样的文字:
元世祖至元四年(1267年),身为曲阜县令的孔子五十三世孙孔治(北宗)主持对孔庙进行了维修。对大部分建筑还是按照旧制进行复新,将金朝时所建的庙宅外门封起来,另建庙学。至此,孔庙南北墙垣均长180米,东垣长360米,而西垣长370米。
元成宗时,孔庙复修,却将庙宅完全分离开来,形成各自独立的系统。元成宗大德十一年(1307年),追谥孔子为“圣文宣王”。因孔子被追谥为“王”,故将孔庙修建与王宫之制相同,元顺帝至元二年(1336年),孔庙的修缮工作完成。围墙四角增建的角楼与殿庞之上增设的装饰,都是为了王宫之制而设。
清代对孔庙的修建达14次。清世宗雍正二年(1724年),孔庙又毁于雷电火。“发帑金令大臣等督工监修,凡殿庑制度规模以及祭器仪物,皆令绘图呈览,亲为指授”,调集12个府、州、县令督修,总共用时六年方才完成。
看完这些文字,我非常吃惊,非常不解。“只识弯弓射大雕”的元朝统治者竟然多次修缮孔庙?他们是怎么从只知道屠杀生命到懂得安抚人心的?他们是怎么从只崇尚血腥统治到讲究仁义道德的?战争期间,蒙古军队嗜杀成性动辄屠城。攻灭金朝,金地人口只剩下战前的十分之一;攻陷四川,四川人口由两千万变为八十万,只剩下百分之四!建国后,元朝统治者完全不把被征服者当人,被征服者叫“驱口”,“驱口”没有任何人格尊严,可以自由买卖,元朝法律规定“驱口与钱物同”。元朝的大小官吏均可占有“驱口”,一个中等官员可占有上百的“驱口”,高官则可以成千上万的占有。蒙古贵族想要得到汉人的土地,无需购买,只需把原主人用暴力追走即可,然后让土地荒芜长草,以便放牧。元朝统治者按地域把人分成四等:蒙古人、色目人、长江以北的汉人、长江以南的汉人。元朝统治者又按职业把人分成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工、六农、七医、八娼、九儒、十丐,儒生位列第九,仅高于乞丐。他们怎么会扩建儒家创始人的庙宇,追谥儒家的创始人?原因只有一个,统治者剥离了儒家的精神内核,却高举着尊重儒家的招牌,孔庙成为维护残暴统治的一张名片。他们用富丽堂皇的庙宇和尊贵无比的头衔收买了孔子的后裔,编织成一块厚实的文化遮羞布,擦拭野蛮统治下的斑斑血迹。元朝愚蠢的帝王们怎么就看不到他们残酷的统治手段和标榜的仁义道德的巨大反差和鲜明对比?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用说,若孔夫子还活着,用不着他开口,他的学生们就会一哄而上,连同庙宇和王冠砸毁得粉碎,然后师生一起远走他乡,周游别国去了。
刻薄寡恩的雍正皇帝竟然也是重修孔庙的热心人,他哪怕有平常人的仁慈之心也不至于继位后那样残害兄弟,这算他的家事,且不管他。他1723年登基,1735年暴毙,仅做了12年皇帝,却制造了六宗文字狱,平均每两年一次。文字狱的罪名各种各样,我们来看看这一宗:翰林院庶吉士徐骏,雍正八年,在奏折中把“陛下”错写成“狴下”,雍正见了,立刻把徐骏革职,后来再派人一查,发现徐骏诗集中有“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的句子,雍正认为这是存心诽谤,照大不敬律斩立决。因为写了一个错别字,牵连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倒霉透顶的徐骏遇上个睚眦必报的帝王,立刻身首异处,命丧黄泉。雍正朝的文字狱数量虽然是极小的部分,但拉开了苛酷的序幕,整个清王朝的文字狱大大小小有二百余起,几乎贯穿整个王朝的二百五十年!对信奉儒家教义的读书人,他们一手高举血淋淋的屠刀,一手拿着科举的胡萝卜。如此小肚鸡肠的雍正帝舍得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甚至“亲为指授”的重建孔庙,那是因为孔子无人可及的精神号召力,是因为儒教的千秋不衰的感化魅力。孔子其实料到了自己的“道”贯彻的难度,但是没料到自己的“名”会风靡后世,而且“道”的推行愈加阻滞,“名”的高度却是节节攀升。如果知道自己的语录千百年后会被人任意断章取义,牵强附会,他可能会三缄其口,那就不会有《论语》了。如果此时的孔子地下有知,他可能会说:“道不行,名何以行?吾不与也!”
看了孔府修建的资料后,我知道不管现存建筑多么气势恢宏,富丽堂皇,都与两千多年前的孔子毫无关连,与儒家思想的原生内核毫无关连。于是,孔庙在我心中顷刻轰然倒塌,片瓦无存,甚至连废墟都没有。别说是退休后年纪大了,即使是年轻力壮,我有什么必要风尘仆仆费时费力去观瞻一个毫无精神实质的建筑空壳?
到现在为止,我没有跨出过国门一步,甚至连香港也没到过。早些年,看着国外旅行回来的人洋洋自得的神情,我有些不爽,我觉得无论如何得出国旅游一次。化费自己不至于心疼的价钱,看到特色鲜明的异域风光,探索迥然不同的文化理念,对比差别明显的社会秩序,我的外国旅游的目的很高,最后我选中了近邻泰国。于是我开始了解泰国的旅游项目。我知道泰国号称“三国”:佛教之国、大象之国、微笑之国;我知道了泰国是天生的旅游胜地,有500多个景点,主要景点是曼谷、普吉、芭提雅、清迈和帕塔亚,清莱、华欣、苏梅岛等新景点也很吸引顾客;我知道了四面佛神庙是曼谷最重要的佛教场所,是泰国人笃信的祈福地,是外国游客必去的地方,我自然也要去一去;我知道了大皇宫是泰国的诸多王宫之一,是规模最大、保存最好、最有民族特色的王宫,曼谷王朝从拉玛一世到拉玛八世均居于此;走累了,我可以去享受一下泰式按摩——抓龙筋,据说可以梳理全身经络和生殖系统,增强男性活力;我还要骑骑大象,感受一下陆地上最聪明的动物驾驭陆地上最高大的动物的自豪;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要看看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吸引无数游人眼球的泰国人妖。我于是才知道泰国人妖能歌善舞,娇艳妩媚,似男似女,可男可女,最终不知是男是女。泰国人妖很大一部分是由穷人家的男孩用强制的人为方法改造而成的。在泰国,穷极无聊的父母会把长相清秀的男孩当女孩养,希望他长大后成为摇钱树,改变家庭贫穷困苦的命运。孩子七、八岁时,就送进“人妖”专门学校进行严格的培训,再长大些就服用雌性激素,打针,有的还做了变性手术。这时从外表看,原本的男孩完全变成了女性,也就是变成了人妖,可以登台演出,养家糊口了。由纯粹的男性变成男女莫辨的人妖,他们经历了怎样痛苦的生理和心理磨难历程?舞台上风情万种的人妖,其实风光不了几年,很快就会衰老,他们的寿命仅有四、五十岁,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多,他们其实是一群卑微的、短命的、可怜的卖笑人。如果不做人妖,他们可能会贫穷些,却能享有人格的尊严和正常的寿命,是什么把他们推向深渊?旅游业!是谁把他们推向深渊?旅游客!仅有6000万人口的泰国,每年却有700万的境外观光客,带来70亿美元的旅游收入,旅游业成为泰国的经济支柱。说得偏激点,是人妖出卖耻辱丢弃生命支撑了泰国养活了泰国。不知道信仰佛教的泰国人会不会对同胞抱有悲悯,我却有了深深的同情;不知道男女莫辨生命短暂的人妖会不会顾影自怜,我却有了难言的不忍;不知道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各色人等看点什么不好,为何拿人家的尊严和生命取乐?当我清楚了人妖可悲可怜的人生后,即使去了泰国,我也无心倾听人妖的轻歌,无颜观看人妖的曼舞。既然如此,我去泰国看什么,玩什么?曼谷的四面佛忘记慈悲,大皇宫的建筑色彩剥落,芭堤雅的沙滩巨浪汹涌,我去泰国干什么?
我不是不想旅游,是因为我想得太多,我不是不愿旅游,是因为我的愿望太高。庐山我不敢去,孔庙我无心去,泰国我不忍去。我要去的地方几经推敲却经不起推敲,一个一个都够不上旅游的资格。虽然没有成行,这些地方的印象却鲜明了许多,立体了许多,甚至有了比实地旅游更深的了解,不经意间,我完成了一次又一次没有实体形象超越时间空间无需物力体力的意念旅游,我颇有体会,颇有收获。古人崇尚“行万里路”,注重的是“行”的历程,“行”的体悟,古人的“行”是慢节奏的时空旅程,是陶冶灵魂的心理旅程。古人的旅行是多视点的多中心的,足迹所到目光所及,处处是景处处是情,处处是诗处处是画。现代人的旅游借助高速的交通工具,“行万里路”不过是一天两天的事,旅途无景可看,旅游是单视点的单中心的,现代人的旅游多是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式的。不怕惹人生气,我还要说古人的旅行多是精英式的,今人的旅游多是大众式的。其实,假如不缺乏想象力,借助发达的信息工具,现在的人可以足不出户,随心所欲的到达任何地方,游遍全世界。我把这叫做“神游”,不是我生造,这词有出处,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云:“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此时苏轼45岁,头发才花白,我现在65岁,头已半秃,我更有资格“神游”,尽管远不及苏轼的才情,我不妨学学他的方式。当然,虽然都叫“神游”,其实迥然不同,苏轼是亲临其境神思飞扬,我是看着荧屏细思慢想;要说有点相同,那就是我也努力的试图对景物的深层内涵作了些探索。
顺便透露一下我下一个“神游”的地方:埃及。主要景点:金字塔、菲莱神庙、法老村、卡特巴城堡、蒙塔扎宫;主要思考点 :为什么创造了辉煌古代文明的国家,大多在追赶现代文明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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