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儿清清楚楚地对王桂枝交代,自己的丧事一切从简。用嫁妆匣子里的钱财买一口薄棺材,买一块小墓地,不停灵、不祭奠,不要人给她披麻戴孝,直接下葬。她自己早已经亲身缝制好了装裹的寿衣,就放在炕柜的底层。
听到母亲几乎是交代后事遗言的话,王桂枝早就忍不住泪如雨下。她不敢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涕,只能咬紧嘴唇,强忍着不让哭声溢出喉咙,泪水却是止不住地奔流,一滴滴、一串串无声地把张颖儿耳边的枕头、被褥洇湿了一大片。
张颖儿恍然不觉身边的任何事儿,自顾自地一直说下去,好像不说完,就没有机会了似的。她一字一句地说:“在那个匣子里面,有一个你爹的牌位,到时候你一定要把这个牌位放进我的棺材里,我要和他在一起。”
王桂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泪水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母亲长年累月把父亲的牌位带在身边,放在自己私密的嫁妆匣子里,这个消息太过不同寻常,太让人震惊了!
在那个年代,牌位代表着许多的意义,也有很多不同的供奉方式。但是,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与亡灵、死者有关的。像张颖儿这样对待牌位的人,可以说少之又少。
好一阵子没有听到女儿的答复,张颖儿吃力地转动着脑袋,微微提高了声音发出疑问:“桂枝?”
王桂枝慌忙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尽可能用正常的声音说:“娘,我在呢,听着呢。”
张颖儿把脸转回平躺,继续说:“不要告诉大妞她们姐儿几个,不要给她们添麻烦。”说完之后,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张颖儿的身体衰竭到了生命的尾声,刚才一大篇话已经耗尽了她最后的精力。
王桂枝见母亲再次陷入了昏睡,她仔细地帮母亲掖好被角,拿着那把精致的小铜钥匙,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西屋里间,反身轻轻掩上了房门。
李鸣岐看着神情疲惫,无精打采,双眼红肿的妻子,很是心疼。他等王桂枝在炕上坐好,才开口问:“娘今天和你说啥了?”
他当时其实是跟在王桂枝身后,准备一起看看丈母娘的。听说张颖儿难得清醒了,他知道母女俩必定有些体己话儿要说,就悄悄离开了。
王桂枝拿出那把精致的小铜钥匙,慢慢地把母亲的话复述出来。说着,说着,她又开始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她哽咽着说:“当家的,咱娘这是在交代后事吗?”
李鸣岐的心情也随着妻子的叙述越来越低落。他心想着:“都说大限将至,人心里明白着呢。看来真是如此啊!也许丈母娘的时日不多了。”
听到妻子伤心的问话,李鸣岐心知她的判断是对的,却不想直接说出残酷的事实。他收拾起纷乱的思绪,平静地说:“娘是担心自己睡的时候比较多,有些事儿提前告诉你,省得她自己一时忘记了。”
李鸣岐有意无意地想引开妻子的思绪,不想她一直沉溺于悲伤的心情中。他斟酌再三,慢慢说:“万一,我说万一,到了那一天,咱们可能还是要告诉一下王家的孩子们。四妞签的死契,不能去找她,其他的孩子起码应该知道一下。”
王桂枝的思绪果然被引开了。她擦干眼泪,犹豫地说:“娘专门说,不要告诉大妞她们呢。”
李鸣岐回答道:“真的不告诉,怕将来孩子们会怨我们的。不一定要她们做什么,只是告知一下。”
王桂枝一向以李鸣岐的意见为主,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她想起了另一个问题,略怀歉疚地说:“我不知道娘她一直带着爹的牌位—”
李鸣岐知道妻子的想法,他其实真的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儿的。他语气柔和地说:“那只是咱娘的一点念想。这么些年了,不能公开拿出来,也是难为她老人家了。”
王桂枝抬起红肿的双眼,直直地看着李鸣岐,嘴里嗫嚅着:“你不在意?那毕竟是—”她有点说不出口。
李鸣岐微微一笑安慰道:“我不在意。都说了那只是娘的一点念想。即使有啥特殊意义,爹也是咱们一家的长辈,不会祸害咱们的。”
王桂枝被丈夫的话温暖了心房,也放下了一直有些忐忑不安的心,真的释然了。
王桂枝遵从医嘱,在母亲清醒时,尽心地安排她的饮食。她不时地询问着母亲,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她去给做了。
每逢王桂枝问道:“娘,你有啥特别想吃的东西吗?告诉我,我去给你做啊!”张颖儿都是闭着眼睛,无力地摇摇头,并不回应。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午间,当王桂枝再次询问时,张颖儿忽然睁开眼睛,用虚弱的声音轻声说:“有,我想吃—”
王桂枝出乎意料地听到母亲有所回应,欣喜若狂。她急切地俯下身子,倾听母亲苍白干燥的嘴唇里吐出的微弱声音。
张颖儿暗淡无光的双眼里突然迸发出来耀眼的灿烂光芒,布满皱纹的干枯的脸庞也变得生动起来。她声音微弱却清晰地说:“我想吃烩鱼羹。”她的嘴唇蠕动着,一个名字在其中萦绕,却没有真正说出来。
王桂枝有喜有忧。她喜的是,终于知道母亲想吃点儿啥了;忧的是,这烩鱼羹是啥吃食?她毫无头绪啊!
李鸣岐听说病重的岳母终于有了想吃的东西,可是又不知究竟是何物?从名字来看,就是一道和鱼有关的菜。可是数九寒天,上哪儿去找鱼?找到了又咋做出这烩鱼羹呢?
李瑞昀自报奋勇顶风冒雪去K市的大饭店打听,没有人知道这烩鱼羹是啥。他无功而返。
王桂枝和李家老小为了不能满足张颖儿最后的心愿而焦虑,张颖儿却在说出愿望之后,一直陷入了昏睡状态。
数九寒天,风狂雪骤,天地之间都是白茫茫的雪花乱舞。气温越来越低,不仅丝毫没有暖冬的影子,反而是个超常寒冷的冬季。
张颖儿到底没有熬过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她没有来得及吃上她至死不忘的烩鱼羹,就在睡梦中静静地离开了人世,结束了她跌宕起伏、充满了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的艰难人生。
李家的大门外挂上了象征着办丧事的白灯笼,院子里搭起了简单的灵棚,布置了简单的灵堂。张颖儿的大幅照片下面,停放着一口黑漆棺材。
李家全家大小都换上了素衣,王桂枝浑身孝服,头簪白花,哀哀悲泣地哭到不行。
李鸣岐派人通知了王家大妞、二妞、三妞,同时也知会了和大妞生活在一起的王家小宝。但是,在丧葬期间,她们无一人出现。虽然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真正面对时,王桂枝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王桂枝不顾天寒地冻,在母亲灵前跪足了整整三天。她不停地流泪,不住地哭泣,一双大眼睛肿的只剩下一条缝了。她哀悼母亲的逝世,伤怀母亲的一生坎坷,悲痛母亲离去,除了自己,没有一个王家的子孙来送行。
一阵悲伤凄凉的唢呐声穿透漫天飞雪,穿透阴暗昏沉的云层,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把把黄色的纸钱被撒上半空,又被风雪欺压得缓缓在雪花中坠落。
一声粗重的号子响起,张颖儿的灵柩被稳稳地抬出了灵棚,抬出了李家的大门。
王桂枝和李志庆祖孙俩浑身素缟,一身重孝,走在短短的送葬队伍前面。其他的李家人都只是腰间缠一条白布带,或者是头上簪一朵白花。每个人的鞋子上都缝着白布条,走在积雪皑皑的街道上,完全浑然一色。
幼小的李志庆充当了孝子贤孙的角色,捧着张颖儿的大幅遗像,低着头,紧跟着奶奶身边,神情肃穆地慢慢走在风雪中。
因为李志庆给张颖儿当孝子贤孙的缘故,王桂枝对李鸣岐、李瑞昀、甚至赵新芹充满了感激之情。在那个年代,没有后代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仅仅只是延续香火,传宗接代。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就是死后有孝子贤孙披麻戴孝,摔瓦盆。
王桂平去世后,王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王姓的后代没有一人出现在张颖儿的丧葬现场,眼看着张颖儿的最后一程要无比凄凉,王桂枝忍不住想要不顾世俗眼光,自己亲自担当孝子贤孙的角色。
李鸣岐看出了妻子的纠结和焦虑,悄悄对李瑞昀提示,让他和赵新芹商量一下,让李家的长房长孙给张颖儿充当孝子贤孙。
起初赵新芹还有点犹豫。她觉得自己的儿子是李家长房长孙,给王家老太太当孝子贤孙于礼不合。当听李瑞昀说,这是李鸣岐的意思之后,她认为,公公的想法肯定有道理,就不再坚持反对了。
当李鸣岐祖孙三代站在王桂枝面前,说出他们的决定时,王桂枝心潮汹涌,情难自禁。她一把搂住自己的长孙,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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