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隐匿在川西南某座小城热闹的菜市场里。
身材矮小的我,每天上学都要穿过喧嚣狭窄的集市,与我而言,那是在经历一个布满机关的战场。
脚边都是小贩们摆得铺天盖地的蔬菜,稍不注意就会收获一阵拉着川南长调的咒骂,“仙人!踩到我的菜了!没长眼睛的吗?”,其声如炸雷;大尾的鲤鱼在水盆里剧烈地扑腾着,带着腥味的水花就像被射出的暗器,说不准会以怎样的姿态射中人一身一脸;被塞在竹筐里的鸡鸭,从缝隙中心有不甘地伸出头来,还要时刻提防它们,冷不丁的被啄上一下,也是可以疼出眼泪的。
穿过这一片菜市丛林,最先看到的就是校门东边的小食店,每每看到“小食店”那三个暗红色的字时便会心安,终于安全了。
说是小食店,其实不过是个利用居民楼临街的阳台搭出来的小摊,没有座位,只能站在摊子前面吃或者打包带走。小摊的主人是一位生得白净的婆婆,喜欢穿一件发白的蓝色上衣,全身唯一的色彩就是那双永远都洗得非常干净的黄色碎花袖套,灰白的头发盘成一个规整的发髻,一丝不乱的束在脑后。和她作伴的是一只肥大的橘猫,总是懒洋洋地睡着。
每天上学都能看见她坐在一个木头小凳上,守着面前滋滋作响的小油锅,用一只铁勺炸红薯饼。炸红薯的味道颇有诱惑,香的,甜的,每每从它身边走过,总觉得被一双甜蜜的小手轻轻拉了一下,不由得用力吸一下鼻子,心里暗暗下决心:放学一定要买一个来吃!
可等到放学的时候,摊子前又会多出一张桌子,上面摆放了用辣椒、酱汁、香葱细细拌了的豆腐皮、海带条、土豆块。红的是辣椒、绿的是葱,热闹的扑在食材上面,辣椒的辛香,包裹着陈醋淡淡的酸就这么劈头盖脸的袭过来,不忍得让人咽上一口唾沫,关于薯饼的誓言顿时就给抛诸脑后了,脑子里又开始纠结,我到底应该吃哪个?
关于这个问题,我常会咬着手指在婆婆的摊子前纠结上好一会,直到看见这些食物以肉眼看可见的速度迅速的被其他蜂拥而至的孩子带走,才慌不迭的下了决心,“婆婆,我要土豆和海带!”婆婆用一双细长的竹筷子把食物放在一叠黄褐色的纸上,插上竹签,临走的时候不忘嘱咐一句:“慢点吃啊,小心签子,不要扎到!”她用来包裹食物的纸并不吸水,有时吃着吃着,就会有红色的辣油混着酱汁滴滴答答的流下来,必须要小心翼翼的躲着,才能不把校服弄脏。
对此,妈妈很是不能理解,“小摊子上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而且也不卫生啊!你要是想吃,我可以在家给你做。以后不许在外面瞎吃!“可是,家里做的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滋味,也许是少了那份偷吃的快乐吧!
夏天到来的时候,婆婆的摊子上就会出现一只硕大的黑色铁壶,铁壶里装着煮好的老荫茶。
早上如果上学去得够早,就能看见婆婆把红褐色的茶水倒进透明的玻璃杯里,再细心的盖上一块玻璃板。茶水闪烁着琥珀一般的颜色,映着夏日里未起的晨光,有时在壶嘴与玻璃杯之间会架起一道小小的彩虹,我总要站在摊子前看上一会才舍得走开,如果这一天看到了玻璃杯上的彩虹,便坚信今天一定运气爆棚。
不知道算不算是心理暗示,看到彩虹的那几次,我果然没有被老师留堂。因为不允许上学期间出校门,汗流浃背的体育课后,我们就偷偷隔着学校的大铁门,涨着红扑扑的脸小声地叫,“婆婆,婆婆,给我一杯老荫茶,快点哈,一会老师就来了。”
老荫茶有种特殊的味道,刚入口时总是苦的,喝完之后却又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回甘。一杯清凉的茶水喝下去,仿佛全身的毛孔都打开来了,深深的吸一口气,那感觉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啊!
当天气可以冷到哈出白气的时候,婆婆的摊子就又变了模样。这里出现了一只深绿色的斑驳铁皮大桶,桶上盖着一块的厚厚旧棉毯,棉毯隐约能看出枣红色的团花图案,大橘猫则守着这只温暖的大桶,迷迷瞪瞪地打着盹,一步也舍不得离开。灰白色的冬天,婆婆从大桶里掏出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烤红薯,递到我们这些冻红了耳朵的小孩手里来。
事实上,烤红薯的香甜是带有欺骗性的,即使它金黄色的内瓤被烤得流出了蜜汁,吃到嘴里也不一定是甜蜜的,很多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并不是真的为了吃而吃,只不过是在寻找一种能够落实那气味的东西罢了,再不济,用它一路暖着手回家,也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某一天,婆婆的摊子前头多了一个爷爷。他黑且瘦,脸上有着沟垄纵横的皱纹,仿佛随便撒上种子,风一吹便能长出庄稼。他总微微驼着背,带一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军帽,他端坐在一块月白色的平滑石板前,慢悠悠地搅合着一锅红亮的麦芽糖。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爷爷画了一只蝴蝶,用竹签沾好,转身递给身后摊子里一直探头在看的婆婆,“给你的。” 婆婆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了蝴蝶,笑,“这蝴蝶可真好看!都舍不得吃啊!”爷爷也笑,“这有啥,回头给你做个凤凰。”那天,我觉得,婆婆笑起来可真好看。
从那以后,小食店前就更热闹了,我们这群小孩自行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婆婆忠实的拥护者,守在她的桌前吃着红油土豆、红薯饼;而另一派则围在爷爷糖画的转盘前,流露出了机会主义者的影子。
爷爷的转盘是比白色石板略小的一块木盘,上面分别画了十余种龙凤鸟兽,花鸟鱼虫,木盘中心有轴,轴上横着转棒,一头坠有铜丝做的指针,手拨转棒,指针停在哪个图案上,爷爷就会做哪个图案。
这一派的拥簇者里以男孩居多,他们对这个游戏具有更大的热情,契而不舍,屡败屡战,然而转到龙凤这样的大画总是很难的,一般得到的都是老鼠、蝴蝶、元宝这样的小东西。我就曾见过有男生举着四五只小老鼠,垂头丧气的回家。临走时仍旧不忘对爷爷说:“等明天的,我就不信我转不到大龙!”
然而就在第二天,我从婆婆的阵营里做了叛徒,跑去爷爷那边凑热闹。“爷爷,让我来试试!”我分开众人,把钱递给爷爷,在转盘前蹲了下来,没想到只是随意的在转盘上拨弄了一下,那指针就犹如神助一般定定地停在了凤凰的图案上!周围的孩子顿时惊呼起来,“快来看啊!她居然一次就转到凤凰了!”爷爷也笑,“小妹妹,你真是好手气啊!”说罢,他从锅里舀起一小勺糖,沉吟了一下,把糖汁在石板上拉出细细的丝,只见那只手抖、提、顿、放,糖丝在石板上缠绵交织,片刻功夫,竟变出一只美丽的凤凰来!这只凤凰足有我的小臂那么大,红亮亮的,展翅欲飞的姿态,散发出一股焦糖特有的甜香。在周围人羡慕的目光里,我昂着头,骄傲的举着那只硕大的凤凰,缓缓地走出人群。
因为这事,我迅速的在学校里出了名,并得到了一个颇有气势的绰号--“凤凰”。只是没有人知道,那只糖凤凰被我视为珍宝一般举回家以后,因为舍不得吃它,特意选了一个漂亮的花瓶把它插了起来,然而第二天早上再看,凤凰居然化了!
它又变成了黏糊糊的糖汁,沾得到处都是,为此,我挨了妈妈好一顿咆哮。在那之后,我又再度投入到婆婆的阵营里,继续吃我的红油海带加土豆了,我深深的知道,糖画那东西,固然是好看的,然而却不能解馋。嗯,我可真是个务实的人。
婆婆并没有因为爷爷的到来分走了她一部分的生意而有丝毫不高兴。没有生意的时候,婆婆就和爷爷聊天,爷爷好像年轻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婆婆则抱着她的大橘猫,笑意盈盈地听。一副岁月静好的美好景象。这份美好一直延续到我小学四年级,我随父母去到了另一个城市。
等到再有机会故地重游的时候,曾经的菜市场、居民楼、小学校都已消失不见,它变成了一个诺大的街心公园。“你放什么呆啊?”同行的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我笑着摇摇头,在这里,曾经又一个让我着迷的小店,在这里,我曾是这个学校里无人不知的“凤凰”。
忽然之间,我听见时间呼啸而过的声音。
我的童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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