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里逃生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79期“生”专题活动。

我见到陈羽时，是1992年。他当时16岁，初中毕业，个子165左右，长的干精骨瘦。他留着碎长发，碎发飘飘，一张瘦长脸，有点像拜伦。但他不会写诗，也无才华。只是有生意头脑，有商业嗅觉。

别看他年纪轻轻，他在初中，就在同学中，做了几单小生意，赚到些零花钱。

夏天，他常穿花衬衫，牛仔裤。冬天天冷，常虽便套件黑白杠杠的毛衣，一副玩世不恭，吊二郎当的样子。

他年纪轻轻，很有“女人缘”，身边总有小姑娘围着他转。

对于那些姑娘，只是跟他看看电影，吃吃烧烤什么的，并未见他们投入其中，互相钟情。

他们属于那种纯碎朋友关系，没有出格的举动。等到经常跟他看过电影，吃过烧烤的小姑娘又跟另一个男孩，一起逛街、看电影、吃烧烤，他并不吃醋，并不生气。

他和那个男孩，也熟悉，他和男孩一样说话，打招呼。跟女孩一样打招呼、说话，没有什么芥蒂。

陈羽还有哥哥和姐姐。哥哥大他8岁，姐姐大他4岁。他们对他的生活方式，颇有微词。姐姐嫌他滥情，嫌那些姑娘滥情。哥哥直接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氓。

陈羽并不狡辩，依然我行我素。他认为哪里像你们那个年代“古板”，一和异性相处就一定要谈恋爱，就要结婚。他们就是朋友，就是哥们。

陈羽的家庭，父母都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父亲在农科站，研究三七种植。母亲在镇中教书。他们对陈羽的“女友”，一个都看不上眼。

对于陈羽，他才16岁，也并未想过结婚。周围很多年轻人都这样，他也就这样。

他无所事事、闲游浪荡，唯一渴望的就是赚钱、发大财。

那天，他和女友逛街。娇小的女友梳着个怪异的发式：头发一片黄、一片蓝，短发，留海很低，两鬓须发围在腮边。她粘着长长睫毛，打着紫色眼影。她双臂吊着他右臂，边走边嚼着口香糖。

在卖宠物的一条街道，他看见有人争买，一种狗不像狗、皮毛浓密的怪物。他听旁边人议论，这东西叫“藏獒。”

他们驻足观看，一条小小的藏獒，居然被哄抢到一万多。没买到小藏獒的，还怨声不断。

他没心思请女友吃饭了，拉着她回家。

第二天，他草草收拾，背了个包，到客运站坐车，去西藏。

忘记介绍，他们县城地处滇南，适宜种植三七，当时三七价高，很多老板争相到这里承包土地，种植三七。

三七全身都是宝，自然引来了不法之徒惦记。于是就有偷盗，甚至公然抢劫。

这些三七老板只能雇人看守，购买狼犬看地。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渐渐，盗窃团伙又掌握了对付看守、对付狼犬的办法。

他们先用食物引诱、毒死狼犬，然后用刀用枪威胁、恐吓看守人。歹徒玩命，看守人怕死，只能乖乖就范，眼睁睁看着他们抢劫三七。等歹徒离开，他们才打电话给老板。老板从家里赶来，只能报警。

老板除了报警，不惜高价，豢养藏獒。据说，藏獒凶猛，会避刀枪，令盗贼头痛，盗抢难以得手。

县城没有直达西藏的客车。到省城坐火车，又太绕。他于是坐客车到省城，第二天又坐大巴到丽江，第三天坐客车入藏。

中午他到了MK。在那里，他先找了个亲民旅社住下，找了个便宜摊点吃饭。

晚上他和那位陕西旅社老板聊天。老板很热心，也许老板想揽回头客，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卖藏獒藏民的电话号码，并帮他拨通了电话。据老板介绍，这边做生意的，除了“老藏”，就是四川人和陕西人。

川、滇之人入藏，是因为地缘靠近，就近逐利求生。陕西人入藏，多因旧时康巴地区是“南茶马古道”入藏必经之路，“茶马互市”聚散市场。“茶马互市”的另一节点，又是”丝绸之路”必经之路，西安。

加之历代“镇番守边”，这里长期驻军，属陕西府管辖，有大量陕藉军民、商人。天长日久，老乡带老乡，就汇聚了众多的民众和陕商。陕商最后发展至全藏，与藏商、川商、滇商一起，形成藏地陕商格局。

明、清时期，陕商曾一度富甲一方，“独霸”茶马古道和丝绸之路上的西南、西北市场。

他们宽厚仁义，极讲信用，被外省人尊称、调侃为“老陕！”

藏民到了。他头戴藏式毛皮帽子，脸色黝黑。他长的高高大大，身着宽长藏袍，着藏靴。他开着皮卡，拉着陈羽去他家。

乡间道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皮卡翻过了几道山梁，来到一处平坦、开阔地带。一座藏式石屋院落，印入眼帘。

藏民汉语流利，在路上藏民跟他说过，他老婆是汉人，是陕西的。他们这里自古就有藏汉通婚习俗，多娶，川、陕女子。也有川、陕、滇商人娶藏族女子习俗。

一个汉族妇女站在院子门前。她虽留藏族妇女发饰、着藏袍、脚穿藏靴，但听她略带陕音的招呼声，陈羽感到亲切。

异地他乡，能见到汉人，他的戒备心理消除了许多。

妇女把他领进院落，指了指院子一侧的一排狗笼：那里面有大大小小的藏獒。大的，面容恐怖，“汪——汪——汪——”吼声恐怖，声震庭院。小藏獒，尖声尖气，跟着叫唤，在笼子里跳上跳下。

女主人端来一大碗酥油茶请陈羽喝。陈羽推辞，说不渴。女主人热心劝说，“可不敢，大老远来，哪能不渴？”

陈羽不再推辞，双手接过碗。他试着喝了口，很好喝，几口喝完。谢过女主人，把碗还给她，急着去看狗。

他很聪明，不露声色。不停挑剔那些小藏獒：这条太小，不好养。那条又太大，养不家。

最后他把那些小藏獒的价格，砍到一千一条。最后他买了4条。

女主人给了他两个编织袋。帮他把小藏獒分装在两个袋子里，扎起口袋。又用剪刀在口袋上挖了几个小孔，让狗呼气。

本来，女主人要留他吃晚饭。但陈羽着急，他想急着回去，急着回家卖狗。

藏民用皮卡把陈羽送回了旅社，下了藏獒。陈羽住了一夜，第二天找车回丽江。

从丽江出发，中午来到省城。他在车站吃了点东西，又急急忙忙拎着藏獒，转车去县城。

客车进了客运站，司机打开客车侧货厢，让乘客拿行李。

陈羽拎出他的两个编织袋，他发觉怎么没有动静？他打开口袋，看见小藏獒躺在口袋底，两眼翻白、一动不动。只有其中一条，稍微有气。他赶紧把它拎出透气，它总算活了过来。其它三条，死了。它气愤地把它们扔进了车站边的垃圾桶里。抱着这条小藏獒回家。

到家。他不顾父母的指责。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姐姐。

她在读医学院。医科五年级。他叙述了情况，姐姐叫他赶紧把那条小藏獒抱进卧室。开空调，调温至十几度。让小藏獒适应内地气温，慢慢调养。

姐姐还告诉他，以后再去买狗。回内地之前，一定先把狗轻微麻醉。让狗昏迷沉睡，这样就不会闷死热死。

个把星期。陈羽把这条调养好的小藏獒抱到市场，倾刻被三七老板抢走。

第二天，他再次进藏。如法泡制，买了小藏獒，皆注微量麻药。运到家，让它们先苏醒，然后放在家里开空调调养。养个一周后再出售。

他的小藏獒奇货可居。每条藏獒，皆高价出售。还有人问他，家里还有没有?

卖完货。他在家休息一天，又入藏。如此往返几回，他获利颇丰。

但有一次，他买了20条小藏獒。藏民大喜，他老婆更是左一声老乡，右一声老乡，可不敢不来？陈羽说，卖完就来。

藏民把他送回陕西旅社。当时天空飘着雪花，四周白茫茫一片。地上满是积雪。旅社老板告诉他，大雪封山了，客车很少，可能要等几天。

陈羽很急，他怕狗被冻死、饿死。旅社老板又说，只要开车下到一百多公里的雪线以下。那里有集镇。到丽江的中巴很多。

陈羽看了看藏民，藏民犹豫了一下，答应送他。接着吞吞吐吐叫他出点油钱。陈羽同意，愿意出一千块钱。

藏民点头同意，但要求连夜走。因为他不放心家里，想早去早回。

于是两人开车到一家川菜馆吃了顿饭，上路。

车子在山间公路上行驶。山峰白雪皑皑，路面积雪。车子的防滑链打在路面上，“唰啦唰啦”作响。车速很慢，不太好走。

转过一道弯，又上一道坡，接着又下坡。就在一个临江弯道时，对面忽然开来一辆大货车，占住大部分道路，险些撞上。

藏民一脚刹车，向右打方向，车没刹住，车子滑向路边，滚入江中，溅起丈高的巨浪。..……

两人被震的头昏脑晕。汹涌、刺骨的江水灌进驾驶室。两人闭着嘴、憋着气，闭着眼睛，忍着刺骨的江水在驾驶室中翻滚。头、手、身子被撞得生疼。他们用手上下左右敲击、用脚踢踹四壁，以求生存。

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加速。他们不禁喊叫，喝了几口水，胃里翻江倒海。眼睛被水辣的难受之极，鼻孔酸涩。由于憋气太久，整个胸腔差点胀破。陈羽不行了，他喝了几口水，身体失去知觉，不再动弹。……

就在绝望之余，车门被藏民推开。他钻出驾驶室，拖着陈羽，往驾驶室外拖。他们浮出了水面，湍急的江水拍打着他的脸。他吐着水，甩着脸上的水，一只手掌托着陈羽的头，手指勾着他的衣领，一只手划着水向岸边游去。

藏民拖着陈羽，边游边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把陈羽拖上岸，抱起他，让他肚子中的水倒出。倒了几口水，把他平躺在地上，然后双掌按胸，一按一放，给他做人工呼吸。

做了一下，陈羽慢慢苏醒。他虚弱地睁开眼，四周黑漆漆的。藏民蹲在他面前，头发凌乱仍滴着水。他黝黑的脸上眼眶青紫，宽厚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落的起伏。他口里喘着粗气，两眼茫然地瞪着江面。

藏民把陈羽扶坐起。两人穿着湿淋淋的衣裤，顶着湿淋淋的头发，待呼吸稍稍平稳，两人垂头丧气坐在地上。

寒冷的江风吹拂着他们。两人打着冷颤，牙齿颤抖上下相扣，他们惊魂未定。

黑漆漆的夜空下，他们看着夜色里的涛涛的江水。藏民在想什么不知道？但陈羽想起家乡的老话，“钱钱钱，命相连，……”

他不禁感慨，为了买狗，为了钱，差点丢了性命去见阎王。真是死里逃生!……

多年以后。应该是，前几年，当我再度见到陈羽时。不对，是见到陈总时，他已身价千万，在省城开了家公司。

他西装革履，长发飘飘，戴副金丝边框眼镜。他儒雅、沉稳，身边站着他青春靓丽的女儿。女儿旁边站着他的娇妻：一位穿着考究、长发披肩、面容姣好、清新脱俗，戴副眼镜的女子。

我无法把他和从前那个“问题青年”相关联。

看来，现实中，人还是以成败论英雄。无语，我只能自圆其说，“后生可畏。……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2024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