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往,讲得很慢,有时还会停下来想一想。苏木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催促,只是,她看着决明的眼神越发柔和起来。
决明停了停,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真的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在这里了,可是,有个小女孩看见了我,她走了过来,蹲在我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嘴边,那是半个馒头,用体温暖着,还没有完全冷下来,她的脸冻得微微发红,眼睛清亮。她又看了我一会,忽然站起来跑远了,留下半个馒头。我想,这大概是这世上我所能感受到的最后一点温暖了。我闭上眼睛,想着就这么睡过去吧,睡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决明又沉默了很久,嘴角忽然露出微微的笑意,道:“过了很久,我听见耳边有很重的呼吸声,张开眼一看,小女孩又回来了,她的身边还有一个面目慈祥的妇人,见我醒来,她们两人都笑了。”他看向苏木,道,“你知道她们是谁了吧?”
苏木点头道:“小女孩是香茹,那妇人便是你的养母了。”
决明望着前方,继续道:“她们带我回家,那时候香茹还在上学。养父不在家,他出去帮别人做事,大冬天人们大多都关在屋里取暖,这时候出去做事的工钱比平时要高一些。家里条件不太好,养父每天大早出去,天黑了才回来。”
苏木道:“看得出来,伯父话虽不多,做事情却不含糊。”
决明道:“香茹去烧水,让我洗了个热水澡,母亲给我做饭,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饭菜,最好吃的。后来父亲也回来了,他很惊讶屋里多了一个人,但他并没有对母亲的决定表示不满。他对母亲很好,母亲决定收留我,他便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待我。”
苏木柔声道:“伯父伯母都是很善良的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决明的脸色忽然露出一种茫然的神色,又像是很痛苦,声音也低下来,道:“母亲问我是谁,从哪里来。我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再去用力地想,脑袋就像要炸裂一样地疼,我对自己一无所知,一无所知。”
他喃喃地说着,忽然抬起手,从胸前拿出一样东西来,那是一小块木头雕成的小人,雕工很粗糙,只能大致看出是一个小人的形状,眼睛一个大一个小,眉毛一边高一边低,嘴巴也是歪的,看上去奇怪得很。小人的背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决明。
苏木笑道:“这算什么,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子的手艺,还是手艺不太好的小孩子。”
决明的手指轻轻在木头人的头上摸了摸,道:“是啊,它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样,可这是我身上唯一带着的东西,每当看到它的时候,我就会很开心,发自内心地觉得高兴。母亲也看到这个了,她让我好好收着。这是我从前的证明,母亲说,既然忘我了名字,那就叫决明吧。”
“于是你就成了决明。”苏木微笑道,“伯母没有错,你的确是决明。”
“父母待我很好,早些年家里条件不好,他们也没让我受苦,对待我和香茹是一样的,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这么长的时间,我看着他们从中年人到现在渐露老态,看着香茹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现在,我便是家里的顶梁柱。”说到这里,决明像是突然作出了决定似的,语气一下子坚定起来,“我不能离开他们,也不会离开他们。”
“如果跟我回谷,那里有你的亲生父母,你也不愿意吗?”苏木追问道。
决明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缓缓地摇摇头。
苏木长长地叹息一声,也不再说话。
夜色渐浓,决明提着六副药一脸平静,前方不远处,已是回家的灯光。
既然隐瞒了失业的事实,决明早上还得装着像平时一样出门上班。他并不知道如果不去厂里又该去哪,他看了看一直跟在身后的苏木,却没有看见意想之中的笑脸。苏木微微皱着眉,表情居然很严肃,眼睛不时四下观望,有时又一眨不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决明道:“我失业了,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你别跟着我了,回去吧。”
“回哪去?回谷还是回你家?”苏木没好气地道,忽然语气一转,又道,“你不用一直赶我走。既然你没地方可去,那你跟我来吧。”
见决明又开始面露难色,苏木笑道:“你放心,不会走很远。”
决明问道:“去哪?”
苏木的眉头又皱起来了,道:“我也不确定。昨天晚上我就觉得不对劲……”她又开始四下张望。
决明道:“怎么不对劲了?”
苏木道:“那种气味又出现了。”见决明一脸茫然,她又解释道,“以前曾跟南叔约好了,他若找到了你,就在你身上留下记号,我循着气味就能找到你。现在我已经找到你了,按理说就不会再有这种气味了,但是,就在昨晚,这种气味又出现了。”
决明摇摇头,他什么都没感觉到。
苏木盯着决明道:“我要去找南叔,你来不来。”
决明摊开手道:“反正我也没地方去,就跟你走吧。”
苏木不再说话,她忽然低下头,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手势,没多久,又抬起头,这次决明看清楚了,她的胸口处确实有微微的光,那是苏木的药灵。
等到药灵的微光消失的时候,苏木才睁开眼睛。她抬起手指着一个方向道:“去那里。”
那是一条并不宽敞的小巷,刚好让一辆车通过的宽度,路面还是石板铺成的,道路两边的房子大多是平房,又老又旧,与周边的环境格格不入。
决明不解道:“这条路上很少有人来,路边的房屋很多都是空屋了,但一直没有被拆掉,说是年代久远,还保留着从前的风貌,得当文物留着。”
苏木道:“没错,就去那边。”
旧房子比决明想象的还要老旧,屋瓦歪斜,几乎找不出多少完好的窗户。老街上安静极了,没有人声,时不时能看见老鼠的尸体摊在路边上,已经被风干了。住户极少,还有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住在这条老街上,他们也跟这些房子一样老了,头发花白而稀少,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毫无生气的脸上,浑浊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决明和苏木从门前走过,他们的眼睛都不曾动一下。
决明在心中暗暗叹息,也不知老人们是否有子女在世,在这条老街上,恐怕去世了都无人知晓吧。
快走到老街尽头的时候,终于看到一个相对有活力一点的老人,因为她并不是枯坐着的,她正在劈柴,用一把旧斧头把粗木头劈成两半。她劈得很慢,每劈一下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决明忍不住走过去,蹲下来问道:“老人家,我帮您劈吧。”
老人缓缓转过头,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老人对决明摇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不用啦,我还没那么老,还有力气。”说完,老人举起斧头,朝一块木头砍下去,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还不那么老,老人的动作加快了些,可准头也差了些,斧头从木头侧边削过去,木头上多了一道锐利的斧痕,然后,木头弹向一边,老人忙伸手去抓,手碰上斧痕边缘,瞬间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一滴血落在地面的石板上。
老人放下斧头,握着另一只手的伤口处,摇着头道:“老了,还是老了。”又看了看伤口,道:“还好,小伤口还承得住。”老人看向决明,又问道:“年轻人,你们到这来做什么?”
“我们在找人。”决明答道,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问道,“老人家,之前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到这里,穿着灰色上衣,黑裤子,黑鞋子。”
老人摇头道:“没有,这条路上已经很久没有来过生人了,我每天都在这门口看着,如果有人来我肯定有印象的。”
“哦。”决明答应着,心想苏木大概是弄错了。老人手上的划伤已不碍事了,她重新拿起斧头,继续劈柴。
决明站起来,见苏木面向老街尽头,视线正对着远处的一栋高楼。决明道:“你看,这条街太老旧,什么都没有,你那位南叔应该不会来这里的。”
苏木看也不看他,仍远远地望着那栋楼,淡淡道:“他来过这里,但只是经过而已,来了又走了。”
决明并没反驳。
老人手划伤后滴落的血还在石板上,决明一低头就看见了,只不过,隔了这一小会,血已变成了紫黑色。
远处的高楼是一座开业不久的商场,光鲜气派,什么都是新的,跟之前经过的老街遥遥相望,却又像是隔了几个世纪。
一楼进门便是化妆品专柜,决明这次一点也不耽搁,直接走到其中一个专柜前,问道:“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着灰色上衣、黑色裤子的男人?”漂亮的柜员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穿灰衣黑裤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个?”决明愣了愣,忽然发现自己除了记得南烛灰衣黑裤的穿着外,对他本人竟完全想不出来该如何描述。
苏木将决明拉离了柜台,道:“别问了,像你这么问是问不出结果来的。就算南叔到那专柜买过东西,柜员也还是不会记得他的。”
决明点点头道:“对,就是这种感觉,我明明见过他,可现在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苏木道:“他是最好的追踪大师啊!对目标的敏锐只是追踪的一方面,不被目标觉察可能比追逐更重要。如果他不想被注意到,那就没有谁会注意到他了。”
决明道:“问不出来线索,那怎么找人?”商场里人来人往,决明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谁又知道那某一张寻常的面容下面有没有藏着什么不寻常的秘密。
苏木没有马上答话,她闭上眼睛停了下来,眉头微皱,过了一会,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南叔并没有在此久留,他穿过了商场,从那个出口出去了。”苏木的手指向一个隐蔽的出口,出口的防火门关着,这并不是进出商场的主要通道,只有在紧急情况出现时,这条通道才会被重视起来,作为逃生通道之一。
决明二话不说便朝那个出口走去,他完全相信苏木的判断。
防火门后面是一个光线阴暗的出口,正对着一个大垃圾堆,每个光鲜的商场都有这样一个不那么光鲜的角落,专门处理商场的各类垃圾。决明皱了皱鼻子,这环境实在不太好。
“奇怪!”苏木在一旁小声嘀咕了一句,眉头又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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