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起点

作者: 如磐 | 来源:发表于2020-05-20 10:47 被阅读0次



            作为一个纠结多年至今仍难以弃文字于不顾的人,我始终怀揣一个属于自己的不大不小的梦想:那就是用我的文字描摹自己的生命轨迹。有这想法,一来是觉得我的生命虽然平淡而卑微但若深察之似不难掘出人生的典型意义;二来是觉得即便我的生命贱如泥土而文学不正是用来化腐朽为神奇的吗?如果连自己了如指掌的这些生活尚且不能付诸文学表达,还试图再去码别的文字岂非侈谈?但一切又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否则怎么任念头的翅膀在脑际嗡嘤数年才艰难地写下这四个字呢?假如这也算作一个开始,我真实的感觉是前路未卜。

            我的起点深藏在南太行万千峰壑的其中一条褶皱里。那是晋豫两省的交界地带,下了山即进入开阔平坦富庶的中原河南,然而若由此溯回,大地则被地壳内部的伟力挤压得褶皱丛生、艰危不堪。一九六二年农历腊月廿六晚上十至十二点钟,一个寻常生命在这万千褶皱其中之一条的最深处不适时宜地向这个世界报到!说十至十二点,是因为确定不了准确时间,那时别说计时器,连电都没有,人们夜间照明除点煤油灯外辅以釆自山上的一种油性较大的黄栌条,所以照亮我的来路的光应该比较微弱。我曾经问过母亲我出生的具体时辰,她只说那时火已封上,封火的煤已经烤干。当时人们用于生活的燃料除了柴草就是把煤和土加水调成糊状填火,耐烧且节省。按说在那样贫瘠闭塞的山村里,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且人们当时亦无任何消遣因此应睡得都早,但腊月廿六又是快过年的几天,再窘迫的生活也要在这个大节里绽放些惨淡的颜色----晚上忙活些有关吃的活计大概是多数家庭的第一要务。糊火即意味睡觉,既然煤都干了,估计至少应该在十点以后吧。说不合时宜,是因为三年困难时期刚过,我上面已有四个哥哥,再添一张嘴势必让本已困顿难支的生活变得摇摇欲坠。然而任它世事不适我却依然对着这个世界发出了我的声音,尽管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但这声响却是我给予这个世界的独特信号。也许是生产过多加之产后生活条件简陋,总之母亲生下我便侵染风寒一病不起,最后瘫痪在床难以动弹,别说滋育的奶水,就连维持生命的辅食也基本上是嗷嗷有余待哺不足,甚至与生俱来的对幼崽的母性的护佑她都难于布施!生活一见面就对我板起一副严厉的面孔!活着还死去?这个古老而遥远的颇含哲学意味的高奥人生命题竟然摆在卑微如我的面前。然而,对我而言,这命题又何其扯淡:人事尚且不谙,生死何惧之有?当然,假如我像那些无姓无名的贱薄小辈一般被一蓬谷草卷之于大柿树下任狼拖狗拽,那我的故事开始即结束,起承转合万事皆休。但我的上帝出现了!那是一个仁慈而宽厚的长者,他老人家的声音如佛主般悲悯而充满威严:“一个男孩儿,有人要,给了人家吧!”我的命运由此从沟底迅速崛升至山顶:我被岭上的一户没有子女的年轻夫妇领养,我的生身父母也从此变成了我的干大和干娘。我从三个月大开始即离开这大山的沟底,沿着循环往复的“之”字形山路升到岭上换防我的人生,然后逢年过节再循着同样的路降回沟底踅亲戚。

            说实话,一直到小学毕业,我一直都毫不怀疑我是这个座落于深沟河谷的小山村的客人,我从来没想过我其实是来自这里。我后来的父母不容置疑地让我认为那里住着的是我的干大和干娘,他们就是咱家的一门亲戚。岭上人之于沟底人是有着不小的公认的优越感的,因为那毕竟意味着人生少了许多坎坷和颠簸。但我对那散落在河沟里的石头房屋和人间烟火有一种莫名其妙地亲近感,每当从山上越转越低终于转过那个标志性山峰趴在石头上朝下能望见那些错落的房舍、能听见几声鸡鸣狗吠时,我的情绪总会有些不能自已的波动。如果这时你觉得这个藏在山沟里的村子终于能看见了便触手可及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你还得在这山路上绕来绕去,由看见到看不见再到看见,往复数次才能走进其中。那大概是这个世界的最低处,因为在它中间有河水在流淌,“两山夹一沟”这话最是形象。这片相对开阔的河谷滩地上的房舍和人们被河水分置两岸,在这缺少参照的纯天然物貌的建构中甚至浑然无所谓东西南北,人们聪明地把这被河分开的两片区域命名为前庄和后庄,我感兴趣的主要是后庄。这前庄和后庄以及散落于其他多条皱褶里的七、八个自然村共同组成了一个具有行政建制意义的大队。由于前后庄人口最多因此成为大队办公所在地,我的生父当时贵为大队会计。我后来一直在猜想他这会计肯定因为稀缺几乎无须保管现金,也就每天给劳力们记记工分,他帐上登记的主要是农具、牲畜和粮食产量。但他无疑是那近三百号人中最聪明和最有文化的人。除大队里这些重要公务,生父在家里也是一把好手,收秋打夏、调煤担水甚至洗衣做饭、穿针引线都被他侍弄得得心应手,而这最主要的是得益于生母的不善为,她天生慢性子,又是小脚,家务活干得出奇地慢,实际等于变向的干不了,这让性子急手脚快的生父往往不得不亲历亲为,一来二去这种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局面便得以固化。由于太过年幼及相处时间有限,我对生父印象不太深,从外貌上只记得他是个瘦高个,面部略向里凹,对我则亲近有加。还有一个重要的认知是,我那时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人是这个大家庭的擎天一柱。

            从我离开那个出生地,到和生父次数有限的交往中,他给我印象是相当好的,我的养父母对他评价也相当积极。在我的记忆中,除了我每年过年去给他拜年,他和我二哥还挑着东西上山来看过我几回。也许是因为不得已把这个最小的儿子舍弃给了别人,反正每次见到我他都亲得不得了,并且大方地倾其所有。这种状况一直维系到他出事之前戛然而止。大概在我长到三、四岁时的一个夏秋之交,我们突然接到了生父的死讯,来报丧的人说生父是下坡割条时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去丧命的。据我多年以后的详细了解,情况大致是这样的:由于家里男孩多,长于谋划的生父很早就有修房盖屋的打算,因为没有房这大山里的男丁便很难讨到媳妇成家立业。而这也约定俗成地成为父母们尤其是父亲们人生的重大义务。然而对于任何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盖房无疑是头一项最浩大而艰巨的工程。我们那地方盖房除了要准备一定数量现金买砖瓦木料外,还须备好大量粮食。因为要用大量的人手劳作出力,比如下坡砍椽割条出村开山取石等。开工以后除须付给木匠工资外,所雇的大量小工那时并无工钱一说,但一日三餐管饭是必须的,而且吃的还得高于村里的普遍水平,干活中间还得加餐干粮。所以有盖房计划的家庭一般是提前两三年就开始准备积累钱财、物料和粮食。生父正是出山割条时命丧山崖的。所谓割条就是用镰刀割取灌木丛中每年新抽出的直且长的枝条用以编织覆盖房顶的篱笆。那天他大概是吃了早吃饭后磨好镰独自进山割条的。他沿着河向上游方向走,然后找一面阳坡一边向上攀爬一边割取有用的枝条。在他攀至相当高度时,他遇上一道一人多高的几乎垂直的石崖,那上面的灌木茂盛应该是抽出不少他所需要又长又直的好条,所以他决定设法攀上去。他先把手中的镰刀向上扔上石崖,腾出双手向上扒住崖边的一根粗壮的灌木枝,一只脚蹬住崖脚下选好的一个支点,然后全身发力企图征服他人生的这个制高点!然而,他从不曾想到这竟然是他永远难以逾越的一个高度!就在他发力的一刹那,掩藏于灌木丛中的一个他命中的厉鬼发出一声狞笑,那条粗壮的枝桠俨然是它伸出的一条干枯而邪恶的魔爪,它用毫不含糊的断裂陷这个实心实意借力于它的好人于万劫不复之深渊。猛然失手的生父辗转碰撞最终无可阻挡地跌落沟底!着地后生命并未立即离他而去,他开始尽其所能大声呼救,但他的声音在这人迹了然的空旷山谷里不断被湮灭。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河对岸山脚下的一个在地里干活的人终于听到他的叫声,费尽周折才赶到他身边,见此情形,慌忙返回村报信。再等到乡亲们抬了门板赶到他痛苦不堪的身边时,他已经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等到大家用门板深一脚浅一脚把他抬回家里时太阳已经偏西,他的生命随口鼻中涌出的鲜血一道流失殆尽。他的外伤并不明显,但应该是摔坏了内脏。但到底摔坏了哪里到死谁也不知道,因为没法去县里医院,甚至去公社的卫生所也得众人抬上走十几里的山路,他奄奄一息的生命显然不足以支撑这段艰难的距离。家人接下来也只能在无可奈何之后开始乱活他这突如其来的丧事了。

          我记得那天我是被养母领着下山来参加他的葬礼的。因为年幼,我自己走一段路母亲抱我走一段,快下到村里时按照当时当地的规矩,女人奔丧是需要哭着进村的,母亲把我交给前来接应的二哥抱着,自己把孝布一蒙开始哭着进村,我因从未见过这阵势又被陌生人所抱吓得也大哭起来,及至进到院里,众人见我们到来更是哭声四起。在不谙就里的惊恐万状中,一口摆在院外的猩红的棺材猛然扑入我的视线。这东西给我以强烈的刺激,让我明确地感觉到这人世间可能是发生了非同小可的悲惨事情。直到多年以后这非同寻常的物象对我形成的心理冲击一直难以隐去,成为我对于那个山村记忆中一个几乎固化的符号。

            生父所遭的横祸使这个大家庭栋梁折摧。年不及弱冠的三哥顿时感觉一股沉重的压力从心头跃上肩头。大哥是同父异母,平常多有不睦,二哥性随母亲,天生迟钝,所以这个家的重负便历史地压在了有文化有思想有担当的三哥身上。他后来跟我说起这件事时用“塌了天了”这个四个字来形容当时情形。他说当时悲伤还是次要,主要是心里憋着一股气,一种无可名状的愤懑:没想到这棵正值盛年且荫庇全家的大树竟这么不明不白地就倒了,恨上天不公啊!带着这样一种情绪,在父亲后事办妥的多日后,于心不甘的三哥开始沿着生父最后一段生命攀爬的轨迹决心寻回那把失落的镰刀以捕捉他生命最后的蛛丝马迹。他一步一步地攀爬、一寸一寸地搜寻,当他终于爬上令生父折戟沉沙的断崖时,他终于找到了那把尚躺在灌木丛中依然锃亮的镰刀!他把它带回家,仿佛终于收割了一茬沉甸甸的慰藉。痛定思痛之后他开始明白以后的路他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履自己走了!然而,他这路不管有多难走与我已是无关紧要,因为我在身不由己中已经是走到另外一条路上了……

            多年以后,每每再次下到沟底,我总要踏过后庄河岸边那一块块熟识的青石板,然后驻足于那个早已荒芜的院落,打量那座颜容未改的石头房子,耳边鸡犬相闻,蝉噪鸟鸣。仰头望,同样湛蓝的天空依然被周遭那几座执着坚守至今的大山围成一个充满奇幻的不规则形。一切仿佛静止如初,却又分明物是人非。此时此刻,我在心里郑重地提醒自己:这就是你的起点,它低入尘埃但坚可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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