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20多年了,感觉他老人家从不曾离开。
那一年,父亲65岁。在他慢性咽炎复发之时,已有两年的慢性咽炎史。而且在这两年中,双目视物逐渐模糊,只能晃到影儿。
为治好父亲的病,我奔走在几个医生处。
一名是老医生,赤脚出身,在当地算是“名医”了。那时的感冒,诊金3块多,算大行大市。但因为是“名医,”价钱翻几倍,所以每次上门请他,中西合用,两天的药水,就会花去60多元。
一名是刚出道的,跟师学。很受乡邻吹捧,诊金比起“名医”,要低几倍。
我便还是请了“名医”登门,“名医”检查完全身,说只是久病阴虚,中西结合,病才能好得快些。我自然是听医生的,便跟去医院取了药。
父亲服下后,并没有好转,反而药物刺激喉咙引起激烈的咳嗽,.一咳嗽,就痰阻咽喉,一副要命的节奏。我去“名医”处,追寻原因,“名医”说,这种情况跟许多因素有关:如饮食,感冒...或者加病...
我只好回家,停了药水。那时,家里常有感冒通,每当父亲突然咳嗽时,我便取出两颗给父亲服下,很快父亲感到气顺多了。
后来父亲拒绝服“名医”开的药,对于才出道的,我又不愿去请。便找出父亲以前服过的处方,去药店抓药。无非是抗生素,消炎药,微生素之类。
父亲服下后,病情慢慢有了好转。只是声音嘶哑,像患了极重的感冒,无法缓解。
但父亲精神好了许多,说要出去转转。
那时是四月天气,黄昏时天气不躁。我便陪着父亲,围着老宅太阳湾打转。父亲在这里出生,几十年光阴全在这里渡过。
太阳湾的一切都没变,山是山,水是水。只是父亲却老了,看着父亲,穿着一件白色衬衣,有些旧。蓝色裤子,很合身。一双布鞋,沾满泥土,在小埂上漫步着,这里摸摸树干,那里瞅瞅菜地,那种亲切和留恋,让我心里涌上阵阵心酸。
父亲头上有四个哥,一个姐,还有一个妹妹,侄儿侄女一大堆。
父亲是家里唯一的文化人,支撑门户的重担,就落到他肩上。为了带领一大家子发家致富,就拒绝了当地政府给安排的安逸工作,留在偏僻的小村庄,在村里做了一名财务管理,独自支撑起庞大的家。
多少年的风风雨雨,多少年的艰难苦助?都熬过来了,却躲不过岁月的无情,人生的无情?生命的劫难?
我怕父亲摔跤,伸出手想扶他一把,但父亲说:“没事,能过去。”
我只好放手,看着父亲那病后单薄的身子,颤巍巍地矗立在夕阳下,独自穿过窄窄的毛草埂,慢慢爬山,下坡,涉过水草地,那风中的病体,满头白发,有谁还能记得他年轻时的慓悍呢;还有谁能记得父亲曾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年轻的身影呢;有谁还记得他独立支撑着一家数十人的生活呢;可是笑谈间 就已如风中秋叶,往事如烟!
想着这些,我愈发不能自已。泪眼朦胧中,父亲已穿过小路,上了平坦大道。我赶紧跟上去。回头望望天空,夕阳西下,太阳湾被渡上一层金色的光辉,亦如父亲此刻的人生。
父亲是一个健谈之人,年轻时,就替人解决过不少家庭茅盾。此时,我们父女身披夕阳,坐在松柏下,他却讲起年轻时候的一件事情。
25岁那年,父亲患过一场大病。
血气方刚的他,竟然在半年之中病成了一根藤。百药无效,家人谁都认为这根藤不会转青,结果父亲却在一次意外中扯了一根芦根回家,这根芦根在被当作茶饮的时候,被父亲当成一根救命的人参。
半年多后,父亲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这才迎来了母亲,也迎来了他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那就是他名下一堆儿女。
所以父亲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切随缘就好。
那时的我,是很信服父亲的论断的。但作为女儿,我还是想强求老天一次,让我的父亲能转危为安。
那次转山,是父亲最后一次在太阳湾行走,在野地里穿行。回来后,父亲再也不愿出门了,最多就在坝里走走,晒晒太阳,望着老宅的方向,有时是一望到黑。
父亲平安过了两月,期间出现咳嗽,都是由慢性咽炎引起的,服两片感冒通,竟然捱到了秋天。
秋天,天气干躁。父亲情绪显得有些焦躁。但他又不愿去看医生。他的声音更加嘶哑。而这时也开始剧烈的咳嗽。父亲是老支炎,此时加上秋躁,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常常是夜不能寐,白日鼾睡。
最后我自己做主,请了“名医”,给父亲做了全身检查。“名医”在我去取药时说:“转成肺癌了,你没看到他的痰液里带有鲜红的血。”那时,我也翻翻医书,知道秋天是肺病的克星。
“名医”开了滋阴润肺的中药,但父亲服下时,总是会引起激烈的咳嗽。而且胃部不适。父亲便拒绝服药,只用润喉片和化痰片。
我便请了村里四人,用担架抬了父亲。去镇上医院,托了自诩为“名医”的医生做全身检查,医生嘱咐做两手准备。一手准备后事,一手积极服药。
检查后,同行的人去帮着取药。我陪着父亲在走廊等候。父亲平静地说:“检查时,我感到右侧下腹部疼痛,估计是脏器有损。”
我的泪终于大滴大滴滚落,父亲说:“人终有那一天,不要难过。死有啥可怕的?”父亲的话,让我更加悲痛起来。
那几天,父亲服过药后的情况很不乐观。病情一点没得到改善。服下中药水就会引起激烈咳嗽。
所谓病急乱投医。我又找了一位刚出道的中医师,据说是医科正牌学校出来的。出道半年,名气很大。
这年轻的中医师,把父亲所有的病史,服药史了解个透,最后决定中西合用,也下了最后通知。药服下后,父亲觉得受用,便取了中医师的药,慢慢调理。
没过几天,这医师要了父亲的八字,当着我和母亲,掐算一番,说父亲今年命中该绝。父亲命里属火,那年属水,火弱水盛,恐难逃过此劫。
那时候我是不信命的,依旧在那里取药。
但父亲确实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每天一餐只能吃半小碗水样的粥,只是每天很安静地或坐或躺。从来看不到他很痛苦的表情。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很微弱的声音,都是在需要喝水时发出的信号。
这样捱到8月,大地已脱下黄袍。父亲说:“我也许熬不过8月。”打电话让他们全部回来。
那时,家里只有我和哥嫂,兄弟姐妹们全在外地打工。
当大家都回家后,父亲已发不出声音。在他还能说话的时候,似乎把他能给我说的话,都说了。姐妹们回家时,只能抓住大家的手,舍不得放开。父亲这时的手,已如蛇身,冰冷。
父亲一直都很安静,从不曾大声呼痛,也不像别的癌症病人痛到大喊大叫。我们日夜轮流守候,期间,父亲曾昏过一次,但半小时后,就醒了过来。那时,他已拒绝服药两天了。
8月21日,那天早晨,天空漂浮着几朵白云,而我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那一天,大家都像有感觉似的,各自为父亲准备着后事。
我和母亲待父亲喝下半碗水样的粥后,觉得不会有事,就进了厨房。还没洗完锅里的碗,就听到四叔撕心裂肺的呼喊,我们立即扔下碗,转身进屋,父亲已安祥地闭上双眼。看着像熟睡中的父亲,那一刻,我呆若木鸡,头脑里白茫茫,一片空白。
还是大家的哭声,把我拉回到现实中。看到跪下的一屋子人,我才“扑通”一声,跪下了。
父亲离世20多年了,我还是常常想起父亲。想起他独立支撑的一生。想起他白衣蓝裤的身影,想起他慈祥的笑脸,我就不自禁地泪湿眼眶。
多想父亲一直在我身边,从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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