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还上高中，国庆节刚放假，随父亲地里干活，事情就发生在田垄上，不小心被我也听见看见。
天还暖和着，按老人们的话说，只是阳婆晌午不在头顶了，天也开始高了起来，天很蓝，格外蓝，就像是农田里正忙着收秋人的劳动裤。
自打改革开房方后，人们有了自家包产的薄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日子一天好过一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到这个时令，天上就又出现了雁。
这一天，秋风紧锣密鼓，像是要变天，人们也在跟老天爷抢时间，因为一年辛辛苦苦拾掇出来的庄稼，立冬前收不回来，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就像是泼出去的水一样。
农田里的谷子，早就没了魂魂，被抽了筋一般，软塌塌地贴在地上等着人扶，一阵风吃过了，发出哗啦哗啦的响，人们的心也在响着，像是在催促着农人们加紧收割的步调。一时间，人能仿佛又进去了那个大炼钢铁，赶英超美的年代。
王建国老汉毕竟是上了岁数，远远比不上大炼钢铁时候的自己，一锅烟的功夫，就瘫坐在当地里，叹着气，“哎呀，这老天爷，再好好两天哇，让咱把庄稼收收好，就能好好过个冬哩！”抬着头，望着没有云彩的天，又转向了一旁的张国栋。
这时张国栋听见王建国的声音，也停下来了，“看看，不行了吧，得服老，哈哈哈。”
“服老？我当年都没有服过英美，我还服个老？”眼神呆滞了一下，大概是又想起来那几年的事，突然又晃过神儿来，狠狠瞪了一眼张国栋，又笑了起来，“哎呀，你说这国栋后生，叔可不能跟你们比啊，你们还年轻，我不是不服老，我是服这一茬一茬变化的时代！”
“哎？你这话在理！”国栋放下了镰刀，脱下了早就漏出大拇指的布鞋，磕了两下，抖了抖土，“你可是差一点献身革命的人，你说说，我可比不了你啊，咱村里大炼钢铁，就数你闹得欢，书记都表扬你哩。”
“你懂个屁，你那时还是个没摘奶的娃，我是精力都用完了。”
“哎，建国叔，你可别这的说，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哩。”忍不住笑了起来，引得周围干活的人们都笑了。
“你们不懂，时代在变，国家也在变，可咱这穷农民是变不了的，我早就被国家抛弃了。”
大路媳妇是个爱热闹的人，这时也插了两嘴，“建国叔，我看你好的很，哪天国家再来个啥活动，你不就又有用啦！”说完大笑了起来，一旁的大路子一把把自家婆娘扯到一边，“干活去，说这些干啥！”听得出声音很严厉，也很生气，这时大家都不说话了，只是目光都看向了大路子，因为大家都知道大路子和王建国的关系。
“路子，你看你，就是个说笑么，不当真，不当真。”冲着大路子“嘿嘿”笑了两下，大路子也不好意思的强颜欢笑。只是一旁的大路媳妇依然不好说话，并不是她不敢说，而是她知道再说下去的后果。
那是1959年冬天，国家都在喊着一个一致的口号:“大炼钢铁，赶英超美”，王建国在村子里算是个知识分子，比书记还有文化，只是58年以前犯了点错误以后，就一直在“反省自我”，58年自打村子里书记换成了刘根生以后，这个屁大点的村子，在周边着实闹出过不少动静。
王建国为了让村子里的乡邻重新接受自己，深刻“反醒自我”，不少在书记面前“低头哈腰”，他知道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不该如此，但大路子的爹，也就是李向党，曾经对王建国说了一番话，说着书记就代表了党，向党低头，就说明承认错误态度诚恳，时间一久，党就原谅了咱，咱也就能光光明明做人。还真别说，这番话可是把王建国从“睡梦”中叫醒来一样。
那时正赶上村子里用人，大晚上村里开了会，说是要相应党的号召，大炼钢铁，还在会上点名表扬了王建国“反省”的好，这也就是说王建国以后既可以跟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自打这以后，王建国和李向党关系异常的好，就差拜把子了，不过那时不让搞这些“牛鬼蛇神”的东西，还要反封建，不然他俩肯定拜把子。
只是这李向党，是个实打实的文盲，大字不识，听说八辈子泥腿子，家里没出过一个识字的，大家也就是听说罢了，还有人说他家的祖坟不好，被人栓了穷草了。
不过这李向党是个远近出了名的实在人，人缘好，也是因为他对别人好。就像是当初那个年代，他对王建国一样。
再说这“大炼钢铁”的事。那时王建国年轻，也是个激进青年，手里时时刻刻都会高举着《毛主席语录》，自打这大会上表扬完后，就像是被点化了一样，闲暇之余，还给人们背上几段《毛主席语录》里的话，倒是给书记省了事，村子里人们也耳濡目染的被《毛主席语录》感染着，“革命”的激情激烈地燃烧着，就像秋后燎原的火一样烈。
由于他是难得的知识分子，书记也就很少让他干活，村子里有大喇叭，闲了两年了，有天中午突然被王建国修好了，书记一想，正好这王建国识文断字，这喇叭就赏给他，让他给人们时不时鼓鼓劲，加加油，毛主席听了肯定高兴。
什么村子里的标语，什么村民主持大会，人们都能看到王建国。每天天刚亮，睡在炕上的人们就被喇叭“噗噗”两个屁给叫醒。
59年是关键的一年，王建国广播到《毛主席语录》都能倒背如流，为了给农民们大气，他还编了好些个快板儿，朗朗上口，这些东西接地气，“……
锣鼓敲，锣鼓响，全民炼钢激情涨。
飞上天，天上逛，看看祖国怎么样。
怎么样？好景象，到处都是炼钢厂。
小高炉，风箱响，男人女人日夜忙。
日夜忙，不上算，赶英超美比谁强。
一大片，炉火边，男娃女娃捡铁片。
你拉风，我添柴，明天地球大翻牌。
大翻牌，图发展，帝国主义干瞪眼。
干瞪眼，当不了，社会主义往前跑。
往前跑，跑得快，要跟英国来比赛。
来比赛，十五年，我们一定赶上前。
赶上前，高声唱：祖国变得富又强……
还真别说，这段子到现在人们还能说上一段，不得不佩服这王建国的才华，改革开放后，村子里才有学校，很多村民都想让这王建国当先生。
自打这王建国开始说快板，远近出名，邻村都想请他去给人们打打气，生怕扯了社会主义进步的后腿……
这些往事，多是在这田垄上听来的，我想，他们肯定没想到，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竟然成了如今街头巷尾，黄土陇上的谈笑。好像是在追忆着什么，或是往事害怕被人们抛弃，被这肥沃的黄土深埋，直到腐烂和黄土融为一体，亦或是人们怕忘了以往那些青葱的岁月，时不时拿出来晒晒。像是睡了十几年的被褥，再不拿出来晒晒深秋的太阳，恐怕那冬日会吃尽冰铁般的苦头。
父亲从来不插这些人的话，不知为什么，像是个看热闹的，看着别人小憩，他便放下镰刀，拿出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时不时也笑笑，依然深望着眼前那片金黄金黄的谷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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