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

作者: 懒猫的哈欠 | 来源:发表于2021-03-22 13:17 被阅读0次

    江北:

    你好,看到这封信时你会惊讶吗?我们已经有默契地失联很久了。我看过一句话,“如果你把秘密告诉风儿,就不要怪风儿把它告诉别人”,将秘密埋在心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我知道你或许什么都知道,但我还是不吐不快。原谅我,就让我任性一次吧。我已经听话太久、太久了。

    此刻隔壁病床热闹得仿佛家庭派对,他们甚至拿出了啤酒和咸鸭蛋。我拉上黄白格子的帘子,打开床头灰色的折叠桌板,好像回到学生时代的宿舍,我用笔记本电脑写下这封邮件。窗外灯火通明,一扭头就能看到这座城市最有名的电视塔。

    明天我要做一个手术,医生说有30%不好的概率。我虽然看上去镇定,心底还是有些怕。你知道我的运气一向不大好,说是30%,对于每个人来说就只有0和100%。我会不会是这个100%?我不知道答案。

    如果我的人生就这样进入倒计时,我不甘心。我还没结婚、没当妈妈、父母还需要我的照顾、我只爱过一个人、我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去过......

    江北,这是我第二次感到死神的影子,上一次是和你一起,一眨眼居然已经过去了十二年。江北,我们认识十三年,分开了十二年。可是那一年好像比之后的十二年加起来还要长。

    有些事我常常假装忘记,可我就像存储器一样,那年的事情一经写入,便再也没能格式化。我实在忍不住时,就在夜里放任自己想我们的曾经。像减肥的人偷吃蛋糕一样,总是忘不了它的甜。我想草原之旅、想你说过的那些好听的话、想你的拥抱、想我们私密的快乐。只是短暂的欢愉之后,是加倍的懊悔。

    江北,我哭了两场,又一次想起了你。如果此生和你不复相见,我最担心的是那件事。就像我身体里长的小东西一样,虽然表面完好,但不把里面挖干净,它就是定时炸弹。让我做个狠心的大夫,为你做一次彻底的清创。

    那次是公司团建去乌兰布统草原,你还记得八月的乌兰布统吗?蓝天白云,一望无垠,牛羊悠然自得,野花星星点点,美不胜收。公司二季度业绩提早完成,大家分外轻松。骑马的、采花的、撒欢奔跑的、帽子盖在脸上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逮小羊羔合影的,像一群被关了很久终于放学的孩子,随心所欲、无忧无虑。

    心机的Nancy自带骑士装,在温顺的白马上拗造型。嘴硬的我也不得不承认的确帅气,她还借我穿了一回,我于是夸她深谋远虑。我俩塑料姐妹花的情谊居然维持到了现在,这次手术我只告诉了她这一个朋友。

    每次给你写信,我总是乱七八糟说个没完,好多事想和你分享啊,江北。还是说说草原吧。晚上篝火晚会,大家围着噼里啪啦燃烧的篝火,边唱边跳。有时将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顺时针跳,有时面对篝火手拉着手跳。阵阵笑声像牛奶一样倾泻在草原上,四处流淌。歌声在深夜的草原一直向上飘荡,星星都亮起了眼睛。渴了喝马奶酒,饿了吃烤全羊。撒着孜然的羊肉闻起来比吃着更香,比起吃喝,我更喜欢的是那种氛围,同行的人比风景还要重要。我喜欢乌兰布统,虽然自那之后我再也没回去过。

    江北,那晚我坐在篝火边的草地上,酸酸甜甜的马奶酒在唇齿中回荡,有些微醺,看着你和Ken大碗喝酒。Ken一向张扬,边喝边指点江山,你只是看着他微笑着点头。江北,跳舞时我们手拉着手,你还记得吗?那是我们第一次牵手,我的手不受控似地满是冰凉粘腻的汗。江北,那时我就喜欢你,你知道吗?

    刚开始认识你时对你无感。你就像橱窗里的模特,完美却毫无温度。你刚从对手公司过来,做设计部的高级主管。后来你说本想借这个机会向上跳一级,没想到Ken阴差阳错没去成总部,你只好先入职,在ken手下做事。风度翩翩、前程似锦又没有女朋友,你一入职就成了公司八卦的中心。连Nancy都找我聊你。

    我和你说过吧,我爱上你居然是因为你发脾气。因为一个油孔的位置,生产部的再一次把责任推到你们部门,你把设计图纸拍到桌子上。那时我刚好找Ken签字,忽然觉得你眉目生动,英文那句fall in love真是贴切,我就那么一下子陷进去了。

    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我从未表露出来,像团建时远远地看着你就很好了。我坐在篝火旁看你,你在应付滔滔不绝的Ken时,竟然冲我眨了一下眼睛,我突然意识到你也有可能会喜欢上我。一颗心顿时充盈起来,飘飘欲醉。

    团建回京时,Ken说想和我碰一下接下来的项目。我下了大巴车,上了他的车,你在副驾。我们走的是239国道,风光秀美。

    出发时已经下午了,阳光照在路上白晃晃的,我总看到远处的公路上有一滩水,开过去却什么都没有。你和Ken说这是视觉幻觉。

    中间Ken还接了他儿子的电话,扬声器里小家伙的声音奶声奶气的,指责爸爸来草原骑马不带他。大男子主义的Ken在儿子面前居然低声下气,柔情满满,说带了好多大草原牛肉干给儿子补偿,下次一定带他骑马。当然,电话挂断后,他有些不自然。你回头递我牛肉干,我们心照不宣地偷笑了一下,两个人分享一个秘密真的会增加亲密关系。好想时光永远停在这一刻,可车总是向前开,在悠长的夏日午后一路开向不可知的未来。

    此时的我们,如何想到,就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后,这样的美妙就被无情的黑暗吞没呢?

    经过沽源时,Ken已经开了四个多小时了,你说和他换一下。Ken拒绝了,有人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车。

    气氛有些尴尬,我把目光移开,假装睡觉。我在你的后面,微眯着眼刚好能看到你的左手。白皙修长,像女人的手。手腕上一块海蓝色的OMEGA表,陶瓷表面偶尔反射细碎的光映在车内饰上,一闪一闪。

    渐渐地,我发现那不是陶瓷的反光,而是海水在反射太阳,金灿灿的,一团又一团,不停闪动。我骑在那匹温顺的白马上,奔驰在大海上。波涛起伏,却是随风翻滚的绿草的模样。白马变得厉害极了,在海面上踏出一排排雪白的浪花。浪花飞溅到身上,和草原上盛开的那些白色花朵一模一样,香气袭人。我一转头,你在旁边对着我笑。我被巨大的喜悦击中,动弹不得。

    这时,大海却变了颜色,浑浊,冰冷,险恶。黑色的巨大的漩涡,深不可测地出现我们面前,把我们一下子卷了进去。在向下坠落的过程中,我害怕,拼命地想抱住你,让你给我一些安全感,可是你却冷冰冰地推开了我,脸色的笑容变得和大海一样诡异,深不可测。任我一个人被糖浆一样粘稠的海水吸住,往下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有木头!”

    我惊恐地睁开眼睛,涛声还在耳边,海水不见了,可是刚才还明亮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从车窗灌进来的风和消失的海水一样黑,一样冷。黝黑的山体在侧面扑上来,飞速倒退,原本风姿绰约的树成了看不清真相的影子……

    我向前探出身子,想看他们说的木头在哪里,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然后又猛地向左歪过去,然后又是右边……在知觉消失前,我听到的是一声像除夕夜燃放大型的烟花时发出那样巨响,还有在烟花中你喊我的名字“安然!”……

    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Nancy怀里了,头有些疼。我突然想起那声“安然”,你在哪里?

    “江北呢?”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抖,像风中的寒叶。

    “江北很好,Ken……也很好。”

    她说你很好,可我怎么听不到你的声音?我扭头四处找你,Nancy挡住我,不让我看。看不到你,我的心很慌、很怕。

    Nancy不停拿抽纸给我擦脸,不一会儿,我的身边就布满了一朵朵皱了的暗红的云。我这才发现自己的额头火辣辣的,有液体在不断地渗出来。我不知道自己伤的重不重。Nancy平时喜欢有些做作地叫我Ann,此时却连名带姓的喊我安然,还带着大碴子味儿,恍惚间有种喜感。

    周围乱糟糟的,各种声音萦绕。我握紧口袋里的那块草原牛肉干,一抬头,宽阔的银河横亘黑色夜空。无数星星参差明灭,冷冷地望着这片大地。

    我问Nancy这是梦吗?Nancy用力地抱着我。我问她路上怎么会有木头,她惊讶地和我说哪里有木头啊,没有啊。我头皮有些发麻,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觉。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最轻的,只是皮外伤。你是头部脑震荡加小腿骨折,直接陷入昏迷,到医院后才醒,住了将近半个月的院。我还去医院看了你两次,关于车祸我们没说什么。而Ken,Ken当场就没了。Nancy说还好我当时没看到那个场面,她连着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你呢,江北?

    送Ken走时,我去了,你拄着拐也去了。我们绕着躺在花丛里的Ken走了一圈,我看到了他。脸上一道长长的口子,医生知道人已经走了,缝得有些潦草。那么注重外表的Ken一定不想这样,我扭过头去。

    江北,你看到他了吗?

    你白着一张脸蹲下去,抱了一下Ken的儿子,那个奶声奶气想和爸爸去草原骑马的孩子。

    你出院后不久发生了两件事,你坐上了Ken的职位,和我走到了一起。我们的梦想阴差阳错都实现了,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我曾经在格子间偷偷看你的背影,托着下巴想如果能和你谈恋爱该有多幸福。的确很幸福,你很会宠人。吃饭、看电影、逛街,我说什么你都说好,什么都听我的。我把手放在你的外套口袋里,一起走过长长的街道,一句话也不说就很美好。我们从没有红过脸、没有吵过架。我以为那场可怕的噩梦已经悄悄散去,阳光重新照耀着我们。

    可车祸像幽灵一样在我们身旁游荡。公司里风言风语渐渐多起来,她们看到我就闭口不谈,笨拙地转移话题。我知道她们在怀疑,出事时路的右侧是低矮的灌木丛,如果方向盘打向右侧,Ken可能不会离开。还有那模糊不清的刹车痕。

    流言越传越像真的,就连我们一起为Ken的妻子入职奔走,为她找到了合适的职位,也被她们说成是心虚赎罪。他们怀疑你为了升职不择手段。

    连Nancy 都跑来问我:“Ann,你当时看到了什么?”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很困,睡着了。”她看了我一眼,她不相信,但没继续问。我说谎了,我看到了。可我怎么说呢?我了解你,懂你,可他们会相信吗?真相就像卡进喉咙里的鱼刺,当时拨出来疼一下就过去了。错过机会后,成本变得越来越高,越不敢动手。我不够细心,不够勇敢,没把那根折磨你的刺取出来,任它在你身体里肆虐。

    经理转正三个月后,流言愈演愈烈,你玻璃房子里的新办公室不复以往的热闹,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避着你。就连我们在一起,都成了你笼络我的手段。

    而我也被这条流言击中了,我的快乐中总夹杂着不安,两个人的恋爱像我的独角戏。你从不主动找我,什么都不和我说。真爱一个人是想把遇到的一切都分享给她吧?江北,我爱过你,很爱很爱。你爱过我吗?算了,我只是随便说说,不用回我。

    后来我回想时才知道,那时你承受的压力有多大。你睡眠不好,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江北,那段时间你很难过吧,好想抱抱那个时候的你。你现在睡得好吗?放下了吗?犯过的错选择直视,然后放下。过往不能改变,离开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活着的人要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江北,我不是一个好的爱人,我把你弄丢了。

    你找到新东家,一声不响地走了,和你一起走的还有各种联系方式。流言和我一起被抛在了旧世界。

    江北,你真狠啊。我还在舞台上起劲地跳舞,一回头才发现你已经悄然离场,只留我一个人面对鸦雀无声的观众。为什么不带着我?从那之后,我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再度抛弃,我怕了,不得到或许更好。现在时间长了,我已经习惯了。人总要活在现实之中,还有那么多事要做,那么多责任要承担。爱情不过是,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情感吧。

    江北,昨晚我又梦到你了,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梦,真是讨厌啊。

    江北,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两个人分享一个小秘密能增加亲密度,但有的秘密反倒让两个人无法亲密。那场车祸成全了我们,也毁了我们。你以为我和他们一样,以为你是有意的,我知道你不是。

    那天晚上,在“有木头!”的惊恐声和刺耳的刹车声中,我从梦中惊醒,身体向左一晃,瞬间撞到前排座椅。右侧巨大的山影下,重重树影扑面而来。你惊慌的转向Ken,猛地抢过方向盘,大力的向左边轻盈的护栏打过去。

    恍如烟花的轰鸣声中,我看到了你的表,那只陶瓷表面的,海蓝色的,泛着诡异的光的,从此再没见过你戴过的,Omega。

    江北,医生来喊我术前谈话了,明天的术中病理就知道概率的结果了。到时候这封信的命运就能确定了。江北,每当有大变动时总是忍不住找你,邮箱的草稿箱里躺着这些年里写给你的三封信。我知道我应该控制,以后我会注意的。

    希望还有以后。

    江北,祝我好运吧。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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