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门棠
他很清瘦,眼鼻清楚,一颗圆乎乎的肉瘤比某个浓雾的早晨里看起来要大得多。他竟然是那个躺在柬埔寨的水渠里被水冲走的张警官。我在他身上留了三颗子弹,现在是三个核桃印子。
“你的枪法很不赖!”他从车门的防护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大步走到离我大概只有五米来远的地方,停在那里,虎着脸,就像是刚从树枝上掉下来的一小截烂木头。他说话时像是同时在用嘴巴嚼蜡。
“看到你活像见了鬼。”我说。
“还不如说是活见鬼来着。”他抬起手来,用一根指头依次指了指我和少校,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黄得发黑的牙齿,模样可爱得像一杯早晨的白酒,“你们在搞什么鬼?”
“玩查理曼大帝和黑头老妪的找茬游戏。你在死的时候说了些什么?这让我很好奇。那天雾气太浓,你的嘴巴鼓鼓囊囊的冒泡泡,讨厌的样子能给春梦里来一记重拳。”当知道他还活着,我突然想笑,很开心,并且有些忍不住。
“战友,一路走好!”张警官笑眯眯地说。
“你这么好心?你开枪打死了老五爷,你在为能为他送终感到高兴?”
“那又怎样?既然非死不可,还不如亲自动手!”
“你要救他,而你要杀他,你们可不可以商量着来?真让人心烦。”我偏头看了一眼少校,又望了一眼对面同样身材矮小的张警官。
“我们平时很要好。”他们异口同声说。
“你让我去救老五爷,你在半路把他枪毙了,你们三个在玩老鹰捉小鸡的幼稚游戏,还是在抢着轮奸一个越南少妇?”我将枪口对向张警官,我敢说我的眼里全是冒着火光的疑问。
“因为我和他是战友,所以得救他!”少校说。
“因为我们是战友,所以得杀他!”张警官接着说。
“什么狗屁?”
“我是少校,他是我的兵,我得救他,这是战友情义。”
“我是警察,他是毒枭,所以必须杀他,这是公职本分。”
“狗屁。该死的军人,魔道神里串通好的奸细,狗屎臭的逻辑,你们在故意把我耍得团团转。这个世界上最没屁眼的就是军人,见了鬼了。”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嘴巴像是嚼着一把黄泥,我不停地呵斥。但我渐渐明白了“军人是最可怕又最可爱”的道理,他们和黑道的不同之处,如同虎豹与豺狼的区别。我甚至开始怀疑老五爷是不是故意将命送给张警官的。鬼才知道呢,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
他们俩开始开心地笑了起来,听起来爽朗而又陈旧,就像友军终于在枪林弹雨中意外会合。我真想将枪放了下来,跑到某个酒店脱光衣服冲个澡,然后一丝不挂地躺在阳台上,让阳光在我身上轻吻,数香槟酒里的气泡玩。
说实话,我喜欢他们那样的笑容,比枪炮声音要响亮得多的笑声。
“你在我身上开了三枪,我还没有找你算账呢。我真想把弹眼留下来当个纪念。”张警官对我说。他抽出一支烟点上,猛地吸上两口,浓雾围着他的肉疙瘩不停地打转。
“不用了,黑色窟窿眼和急着奔跑的血水,是人身体上最留不住的两样东西。”我说。
“他是个好小伙子,他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但事情还没有办完。”少校故意压低了嗓音,悄悄地将声音送了过去,他瞟了我一眼,朝张警官暗暗点了点头。
“他是个好小伙子,这个我知道,就像你在说我俩都是老头子一样。”张警官在地上跺了跺脚,吸耸了一下鼻子,活动下颚骨的时候牵动了满脸的皱皮,他扔掉烟头,缓慢地抬起头,抬着干巴巴的眼皮看着我俩,在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他顿挫地说道,“嗯,结束了,早晨的某个部分结束了。开车还是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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