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祥龙,节选自《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新知三联书店 / 2007
海德格尔关于人的本性的“缘在”观如何改变了整个存在论讨论的模式和基本词汇。传统的唯理论或经验论的方式和相应的词汇,比如“实体”、“理念”、“心”、“物”、“主体”等等被视为现成的从出者,而缘构成的思路以及像“缘”、“在世界中”、“用得称手”、“大家共在”、“处身情境”、“领会”、“言谈”、“双关”、“好奇”这些很少或从未进入哲学讨论的词汇却占有了中心地位。一切都是以能否体现、展示缘在之缘性为转移。
这本书中有两个基本的区别:现成状态与缘构成状态的区别;以及不真正切身的状态与真正切身的状态的区别。前一个区别就是存在者与存在本身(能在)的区别的另一种表述,只是更有方法上的含义;后者从根本上讲来则属于构成态中的两种在缘方式,尽管不真态的生存方式可以被进一步平板化为现成的。所以,第一个区别是最关键的和贯穿海德格尔思想的全过程的,它将海德格尔存在论思路与形形色色的观念哲学区别开来。第二个区别主要出现于他的前期著作中,特别是《存在与时间》中。
上一节中讲的那几种缘在的日常生存方式(闲话、好奇、双关等)属于一个更基本的在世形态——沉沦(Verfallen)或被抛状态(这沉沦在德文中还有“陷入”、“沉溺于……之中”、“遭受”之义);按照海德格尔,它“并不表示任何(伦理的、宗教的)负面评价”(《存》175),而是意味着缘在与世界的相互牵挂着的和相互构成着的那样一种状态。缘性的构成不是放枪式的从无生有的创造,而必从根子上是相互的构成。在不真态的形态中,这相互的构成就首先和通常地表现为“被构成”。当然,这被构成态并非指构成的结果,而是指那被遮蔽着的构成态。
因此,这沉沦意味着缘在有根本的开放和缘发的状态。原本就没有什么标准能使我们找到一个更高级的非沉沦的现成状态。缘在总是“首先和通常地”沉陷入了、被裹进了它的世缘;血总浓于水,构成着的被构成境域(比如“家境”、“父母之恩”)总要亲于后出的相关状态(法律关系)。至于下面将讲到的缘在的真态存在,只是这种根本的牵挂和缠结状态的一种变形(《存》179)。而且,这缘在陷入的被抛态不是一种因果意义上的被决定状态,因为它的实际根基是“能(存)在”(Seinkoennen)而非现成存在。这身不由己的被抛态中一点不少人的生存自由,而且恰恰是被这根本的自由或无观念自性的缘发而造成。在这被抛态中的沉沦出于一种本能的逃避(Flucht),即从它的双向构成的“能在”那里逃入到一种境域的平均态中。真正的因缘论既不是创造论,也不是决定论。
以“沉沦”和“被抛态”结束了关于“在……之中”的一系列酣畅淋漓的讨论之后,海德格尔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何揭示以上讨论的那些“存在于世界之中”(In-der-Welt-sein)的种种生存形态的整体结构,以便一针见血地理解缘在的本性?他认为,靠外在的综合达不到这种缘的整体性,所需要的是获得一种更本源的在缘现象,它本身就以某种方式具有这被要求的结构整体性及其各个环节。这现象就是“畏惧”(Angst),一种比“怕”(Furcht)更“原”(缘)初的处身情境。
沉沦逃避自身的能存在。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缘在畏惧着它自己的这个能在或缘在构成。前文讲到,令人害怕的东西都有一种逼近着的势态的威吓性,而缘在之能存在的本性恰恰最具有势域的威胁性。然而,一般的怕总是在怕着或逃避着某个东西,尽管“能怕”这种缘在形态不能被归结为这被怕者。“畏”在《存在与时间》中却意指着对于完全不确定者的畏惧(《存》186)。这种可怕之物的虚无(Nichts)化不但消除不了这让人逃避的威胁性,反倒使它变成一种更纯粹和更根本的势域威胁。这种虚无不仅去除了对现成者的关心,而且消泯了与用得称手状态相应的关系网的限制。畏不是在畏惧什么东西,亦不是畏惧一种通过关系网而会产生的结果,它“所畏惧者就是这个在世界之中”(《存》187)。缘在为什么会畏惧自己的“在世界之中”呢?这是因为在世作为缘在的根本存在方式与缘在有至深的关联,但这种关联又绝无半点现成性,是一纯势态的“成为”和“被抛”,因而具有最纯粹的和最可领会的威慑性(慧田哲学公号下回复数字该题讲座)。这种不依赖对象的和纯境域的畏比前述的各种缘在方式都更原本;也就是说,它更直接和明白地揭示出了缘在的纯缘发构成的境域本性或最根本的能存在机制。因此,通过畏惧这个处身情境,我们就能把握缘在被抛在世的完整方式或牵挂的方式,并由此达到理解缘在的真态存在方式的入口。
“牵挂”(Sorge)所刻画的就是这个缘在在世的整体结构。它涉及三个维度:首先,畏惧现象表明缘在总已经与它本身的存在可能性缠结在一起,先于任何现成的自身而存在(Sich-vorweg-sein)。其次,这“先于”不是指“先验逻辑范畴”一类的现成在先,而是指被抛在世这种缘构式的在先,因而必表现为“已经存在于一个世界之中的先于自身”(Sich-vorweg-im-schon-sein-in-einer-Welt)。再次,以上两点包含的前后牵引使一种“沉沦着的在……状态里”(verfallenden Sein bein)的处身情境不可避免。因此,牵挂的总含义就是:“作为存在于(世界内所遭遇着的存在者)的状态里的、已经在(此世界)之中的先于自身”[Sich-vorweg-schon-sein-in-(derWelt-)als-Sein-bei(innerweltlich begegnendem Seienden)](《存》192)。这便是“缘在之存在”(das Sein des Daseins)或“缘存在的存在”,是《存在与时间》这本书所达到的第一个对于缘在本性的整体构成结构的描述,也是海德格尔早年讲的“形式指引(显示)”方法的集中表现,具有重要的意义。
首先,说牵挂是一种“先于自身”,不仅表明缘在的只在“去存在”中去赢得自身的构成本性,而且显示出海德格尔对于康德式的“……如何可能?”(《纯》B20—B22)的问题的一种独特的回答方式。缘在就是由它“是其可能性”的方式而使先天综合认知可能的,尽管这生存化了的可能性不能被现成化为主体性、直观形式和先天范畴。然而,这可能性又绝不只是一种“潜能”,等待“形式”赋予它现实性。相反,此生存着的、构成着的可能必然已经以境域的方式存在于一个与之缘起的世界之中了。这样,海德格尔讲的牵挂的在先性就既不同于先验唯理论,又不同于将牵挂心理化的倾向。他通过缘在(而非“主体”)要回答的确是哲学最关心的终极的存在论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其回答方式则超出了传统的先天与后天、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别,体现为一种不离世间的超越构成。
这个“存在于……状态里、已在……之中的先于自身”的结构清楚地表明“牵挂”这个词所意指的那种相互缠结、共同发生、保持在现场的存在论的原(缘)发状态。它并不受制于被牵挂的对象,相反倒是具体的牵念(Besorgen)和牵心(Füersorge)的源头。以这种结构为存在本性的存在者才会畏惧,才能有在先的领会、语言和被抛于世的缘境,也才可能有下面将讨论的缘在的诸真态生存方式。因此,牵挂虽是原初“时间”的在世形态,却不应被看做这种时间的粗糙的和低级的形态,而应被视为其根源。牵挂或缘在之缘具有最切己的和最经常的揭示性,一切可被理解者必通过它而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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