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司机

两个同学奉命去对口支援西部，两个城市名称都带“喀”。所以这送行酒就喝得“喀喀”的，有些流连忘返，话越说越多，穿越古今，说话间要到未来水世界。酒店服务员来委婉地催过三五次，说厨师要下班，问问还要啥菜。北方人下逐客令从来不直说。

“二喀”咒骂着夜空的寒冷，被一一摁到出租车后座拉走。晚上十一点多，所有地铁已停运，最后一班公交车要四十分钟。天空又飘着零星的雨点，看来也只有打车返家了。

用打车软件效率非常之高，我站在马路牙子上吹了几分钟的冷风，一辆白色的迈腾就打着双闪靠近了我们。

一拉开副驾的车门，意外地发现是个女司机。因为口罩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在外面，一时竟估不出她的年龄。直觉上，她很年轻。焗过油的、精炼的短发，一件纯白的短款羽绒服。车顶灯的亮度有些差强人意，我不确定她的百褶裙具体什么颜色。淡淡的，也许是浅蓝色的，也许是烟灰色。裙子不长，裙裾恰好地覆盖在膝盖上。

顺风车的好处在于，主副驾坐席之间没有出租车那样的有机玻璃格挡，驾乘之间就少了隔阂，如果对方配合，容易产生打一次车交一个朋友的感觉。

我随口开了个玩笑：“哟，还是蛮青春的一个小姑娘嘛！”

她矜持地点了下头，没言声。

车子沿着主干道不紧不慢地行进。在第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间隙，她突然用普通话问我兴福寺在哪个方向。

我一愣：“你没去过吗？”

“没有。”

“我头有点晕，你这走的不是高架，转来转去的我说不上什么方向了。即使这会儿是白天我都不一定能给你指路，更别提黑咕隆咚的晚上了。”顿了顿，我又宽她的心：“不辨方向不要紧，你不是开着导航的嘛，有志玲姐姐指路，肯定能直达目的地。”

她说：“导航也不能百分百地相信，误差还是存在的，我有一次就被它带偏了，钻进旧城老街菜市场，又退不出去，差点把人家遮阳棚给带倒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把导航的音量调到了最大。为了不干扰她的听力，我闭上嘴巴，不再和她闲扯。她拨弄方向盘的动作娴熟自如，显然不是个新手驾驶员。车速很快，也平稳，张弛有度。不知不觉中，车已绕出了老城，跑上了一条我熟悉的主干道。我这才放了心，打开手机，屏保显示我儿子帅气的军训照片。

她问我的孩子多大了，我说十七。她“哦”了一声，说：“我的小孩和你家的差不多大。”

我有些吃惊：“不会吧，你年纪这么轻，小孩也有这么大了？”

她没有接我的话，目视着前方，很专注的样子。我识趣地转移了话题，问她是哪里人。她老家在德州农村，孩子出生后就来这里打工了。白天上班，晚上跑车。

方向盘右侧显示屏上的准确时间是十一点五十分。我说，这大冬天的，多冷！跑完了这一趟你就也该回家休息了吧。她说，再看吧，回去的路上要是能再捎带一单就好了。话音还没落，她立刻又推翻了自己的假设，抬起下巴虚虚地点了一下空荡荡的车道，说，新区不比老城，这么冷，回程恐怕只有放空了。高铁站又不允许我们顺风车进去排队。

路灯均匀柔和的光辉洒在宽阔的马路上，温暖的橙黄和浓重的黑色，调和出一个有别于白日的脉脉世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不热络，但也不至于冷场。

我问她跑车的生意怎么样。她含含糊糊地回答，好的时候好，差的时候差，不固定。我说，差的时候就待在家好好休息呗。她摇摇头，生意没定数，怎么可能提前知道好差呢？不管怎样，总还是要出来转悠转悠的。我说，有过整个晚上都没接到一个单子的情况吗？她短促的笑声被口罩兜住了，像是在呼气，怎么没有呢？生意又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靠碰运气。

我突然觉得自己莽撞了，被问及生意的好坏，就像快过年时追问高二的孩子期末考试成绩一样，人家是天生抗拒的。在普通学生群里摸爬滚打惯了，靠运气侥幸取得好成绩也不值得夸。

我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人生最难翻越的是生活，但有了“运气”的光环加持，似乎又产生了种瞬息万变的可能。

到家了，她放慢了车速，缓缓地掉头，把车子停靠在路的右边，让还没完全醒酒的我安全下车。扫码付款的时间定格在零点二十分。她的口罩一丝不苟地捂着，自始至终我都未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但我觉得，她一定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她取下手套，下车掀起后备厢，拿出朋友临别赠我的藏香、红花之类来自异域的礼物。我瞥看见她的手，就像男人的手一样，粗大有力。我有点触动，酒醒了一半。

曾几何时，女权主义者振奋手臂，争取和男人一样的劳动权利，以改变在家庭和社会中的人格地位，可争来的这份权利，又让人有点不忍。

白天上一天的班，晚上跑车到零点，她每天休息几个小时？每月跑几天车？

一个女人过得如何，脸上不一定看得出。因为脸可以化妆，笑容能组装，甚至可以用口罩遮挡不为人所知的一面。只有手是最诚实的，和女人本身不相配的手是一面镜子，能够完完整整地反映出一个女人所有的操劳。

一个男人，不一定要每日绅士地护送自己的爱人归家。但他一定不舍得让自己的妻子独自在漆黑的夜幕下四处奔忙到零点。为了生计，万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