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月光无声渗入，世界空留黑与白。
这像极了那些要发生什么可怕事情的夜晚。
I独自倚靠在阳台上，呆望着空洞的天际，感受着这郊外独有的寂静，影子在月光照耀下显得像座修长的灯塔。
“这儿跳下去摔不死的。”
I猛地回头。
“V博士， 你这的确是吓到我了。”
V博士放下手中的温牛奶，双手裹紧了那件淡灰色的天鹅绒睡衣，慢悠悠地朝阳台走来。
”我希望你告诉我这么晚到阳台来是因为失眠而不是压力过大或者其他工作上的原因想跳楼。“
”只是睡不着而已。“I微笑着回答。
”哎，我也是啊，白天折腾一整天，晚上也整晚睡不着，感觉不久后我就要变成电影中那种无定向丧心病狂神经脆弱的偏执邪恶博士了。“说罢，V博士咯咯地笑了起来。
金发，碧眼，那似乎尝得到甜蜜的笑容，这一切足以让你忽视V博士那大得都能做你妈的年纪，迷失在她眼窝里梦幻般的宝蓝色漩涡中。
”V博士，有些事情我想请问你一下。“
”我想应该会是一个很令我意外的问题吧。“
I仿佛一个尝试问老妈拿零花钱的小孩般看着V博士。
”虽然至今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和Z博士现在正在进行的”实验“究竟是什么样一个玩意儿，但是从你叫我测试的程序代码和各种设备中...“
V博士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对将要听到的事情十分期待。
”...你们不会是在研究人工智能吧？“
风潇潇地搜刮着阳台后的窗帘。
”我就知道选你进来不会是一个错的选择...“
V博士裹紧睡袍，转身往厨房走去。
”...只是没想到你会对得这么快。“V博士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你们原本打算什么时候才让我了解这整个实验，或者说，你们打算让我了解吗？“
”当然，只不过因为我们正在研究的项目太过...太过前端，我们不想随便告诉任何我们还不能完全信任的人。“
”我记得当时可是你们亲自选我进来的。“
”没错，但那是因为你的天才，而天才是最难令人信任的。”
”不过相处这几个月...“V博士接着说，”我不觉得你会是个无定向丧心病狂的偏执科学家。“V博士微笑着递过去一杯热可可。
”你看过《人类之子》这部电影吗？“
”我几乎不看电影。“I说。
”有时间应该多看看，特别是某些科幻片，还是非常有启发性的。“V博士在餐桌旁坐下。
”《人类之子》的故事发生在一个人类无法生育的世界，整个地球，在十几年内，没有一个新生儿出现。而启发就是，这个世界，恐怕离我们不会太远了。“
I似乎感到有点难以置信，心想现在的科幻片还真能扯。
”那，电影里有说是什么原因吗？“I语气中略带嘲讽。
”电影里也没说，不太清楚，环境污染或是新型病毒的爆发等等，大自然是个记仇的小婊子，总能想出办法弄死你。虽然这暂时也只是科学家的一个猜想，但近年来男性精子活性的不断下降和女性不孕不育案例的持续增加似乎都将人类的未来指向那个不再有新生儿的世界。这个情况甚至已经引起了世界卫生组织的高度关注，要知道，现在的不孕不育不再是以前那种去间拍过廉价电视广告的女子医院就能治好的。”
“看你说的像是那么回事。”I意识到这不是在开玩笑。
“而如果我们阻止不了人类无法生育的悲剧，为了避免人类的灭绝，我们只好想办法令人类永生。”
“所以你们不会是想用人工智能来...”
“...将人类的历史延续下去。”
沉默。
”我，真的是想不通这个操作的可行性在哪里。难道说我们以后都要变成一具具机械吗？“I摇摇头说。
”既然我们以前某个时期曾经是以人猿的躯体存在，那我们未来为什么不能是以别的躯体存在呢？况且现在我们在顶尖生理仿真技术方面的突破已经足以可以令一个机械人在生理结构与外貌特征方面与真人一模一样。所以，仅仅作为一个载体，身体其实并不是人工智能研究里最棘手的问题。人之所以为人，真正起作用的是这里。“V博士双指轻轻点着靠近太阳穴的位置。
”意识。“
”好吧，就算你成功赋予人工智能意识，一个成功通过了图灵测试的人工智能，那充其量也只是一堆无穷无尽的数据与代码，他并不能作为人类而存在，他只是代替了人类的位置而已。“
”没错，所以我说我们研究的是‘前端’的人工智能。“
I一头雾水。
”我们不会用数据和代码给他堆砌一个意识...”V博士接着说，”我们要把人类的意识传输给他。“
I已经不识得应该如何反应。
“像是把人的灵魂抽出，放进另一个陌生的躯体中的感觉。”
“其实你根本不会感觉到任何东西。你每天睡醒会怀疑自己是机械人吗？不会，因为你感觉你还是入睡前的那个人，而且你根本没有任何身体被替换过的记忆。同样地，传送记忆时，我们只会选择前一晚熟睡前的所有记忆，这样当传送完成后，你睁开双眼，感觉就像是从前一晚的睡眠中醒来而已，根本不会有任何怀疑。当然前提是不能让你知道这整个计划。“
”所以你们是打算把这个计划瞒住全人类吗？然后偷偷把他们的身体换走？“
”虽然你把话说得有点惊悚，不过，的确，我们是要瞒住全人类...”V博士坚定地说。
“...为了全人类能继续生存下去。不是我们选择要这么的偷偷摸摸，但是对现阶段的人类来说，自己的意识与身体分离这个概念实在太过超前了，绝大部分人都不会选择接受，而人们是不肯去尝试他们不接受的事物的。所以，没错，我们是在欺骗全人类，但是谎言一天不被拆穿，对被骗的人来说，那就是真实啊。对，听上去非常可悲，人类的未来似乎就要活在一个存心积虑的大谎话中，尽管所有人都被毫不知情。但是相比灭绝，活着难道不是更好吗？天啊，我说话真的越来越像个丧心病狂的偏执科学家了。”
气氛顿时尴尬得只听见窗外柳枝摇曳的声音，I回避着V博士那渴望被理解的目光，把头转向窗台下V博士与Z博士的合照，照片中的两人亲密无间。
“那你们要怎样隐瞒？”I有气无力地问。
“这个不用我们操心，‘上头’的人自然会搞定，我们只管做好我们自己的工作就是了。”
”所以这个不只是你们自己的主意？“
”我们只是匠人罢了。“
“好了，博士，在你改造人类的疯狂念头实施之前，我恐怕得先泼一下冷水，先不说将人类意识传送到人工智能是否可行，但目前世界上连能通过图灵测试的人工智能都还没被研究出来啊。想操起码得先脱裤子吧。“
“哦，你完全没必要担心这个。”
I不解。
“我确实是不想说出这句狗血的话，整得像是一出廉价俗套的爆米花电影似的。不过我想你也很明白，I，你已经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别墅了，除非你同意加入我们。”
“我想我没有多少选择了吧。”
“我很理解，I，你现在还是处于一种迫于无奈的妥协状态，你感觉这是个疯子在夸夸其谈着拯救人类的大傻话，因为目前为止你看不到这个计划任何一点实质的进展。你表面上看似会非常配合地顺从我们的所有要求，但内心里却在精心策划着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逃跑计划，尽管你知道我们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强大后台为我们撑腰，但在逃出去之后你还是会动用你所有的聪明才智来使我们的计划，你认为丑恶无比的计划，败露得一塌糊涂。我自己都说得有点迷糊了。不过，所有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在你听完我以下这一段话之后，没错，忍耐一下，我还有一段要说，在我说完这段话之后，你会死心塌地头也不回地决定加入我们，我的意思是，自愿地加入我们，赶也赶不走。”
I虽然十分恐惧，但心里却不禁若隐若现一种期待的微妙感觉。
“我，V博士，那个亲自把你从全世界几千名聪明绝顶的理工科天才中挑选进来的女人，就是世界上第一个通过了图灵测试的人工智能。”
在I脸上呈现的是一个难以言状的表情，是一个若可以准确模仿出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包揽世上所有你说得出名字的表演奖项的表情，一个证明语言是苍白无力的最好证据。
V博士分别点了一下乳沟中排列不均的四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痣，然后就像所有科幻片演的那样，有一扇小门从她胸部以下的地方向两侧打开，而里面没有血与器官。
当然，就像所有科幻片演的那样，I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且，泪水慢慢湿透了I的双眼。
这回换V博士有点不知所措了。
“I，这...这不该是苦情戏啊。”
“我...我只是太感慨了，这...真是太美了。我真的是...一点怀疑也没有，太...太完美了。”
”我想我最好给你点时间缓口气。“
I抹掉脸颊上零星的眼泪，渐渐调整好呼吸。
”所以...你是Z博士的杰作？“
”是啊，那个伟大的男人。“
”然后他娶了自己研发出来的人工智能？“
”这恰恰证明了我是个多么完美的人工智能，连创造者自己也慢慢忽视了我的真正身份，他爱上我了。“
”那你可以...有性体验吗？“
”当然，要不然你以为你的Z博士是怎么把我当成真正的女人的。
”我...我理应有无数多的问题要问你，但就这么看着你，这么个...完美的人工智能，我一时间似乎什么也想不出来，只想好好地欣赏你。毕竟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你的一个朝夕相处的老朋友居然忽然对你说其实她不是人，这真的是...天啊。”
V博士忍不住笑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真正进入到我们的社会的？“
”二十年前，在我顺利通过所有测试三天后，Z博士把我安排到一家私立大学里任教智能与计算机科学，这些知识我只消看一眼就能全部学会。但这只能算是我踏入人类社会的开始，要说到真正融入到人类社会当中，还真费了我不少心思。”
V博士作出一副“我马上就要讲到重点高潮部分了，快认真听着”的表情。
“在我刚被设计出来的时候，尽管我拥有无尽的知识，但其实心智仍然是处在十岁左右相对比较天真无邪的水平，并不懂得太多的圆滑与世故之道，因此在我刚到大学的时候，算是吃尽了苦头。别以为大学里的老师教授有多么的高尚，其实都是...大部分是吧，笑里藏刀不择手段的自私人渣。不过，作为一个拥有超强学习能力的人工智能，人类的这些自私、虚伪、不择手段我很快就领会了出来，我这个荣誉院长的名号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在我离开大学的时候，我也算成了个耍尽心机的狠毒婊子了。”
I似乎想象不出眼前这个亲切可人的中年女“人”曾经做过什么狠毒婊子会做的事。
“做‘人’少说也做了二十年了，还别说，有时还真他妈的累， 勾心斗角就不说了，反正整个星球都在干这事，但我还要定期换我的皮肤，把它弄点皱纹出来之类的，好让我看来确实是在慢慢变老，但也不能老得像是变丑了，你想象不出一副姣好的颜可以帮一个女人解决多少问题。我在这上面花的心思一点也不比花在学习勾心斗角上少。有时还真觉得简简单单做回一个机械人更轻松。“
I意味深长地看着V博士。
”被你这么一说，感觉作为人类，我得为我们毁了你这个人工智能的天真无邪道个歉。“
V博士咯咯地笑出声来，她看起来还像是心智十岁那模样。
”好了，先不说我了，继续我们之前的...额...慢着，那你现在，是打算要加入我们当中吗？”V博士收敛了笑意，严肃起来。
I沉思了三秒，漫长的三秒。
”我加入。“
”这个决定是完全出于你的个人意愿吗？“
”是的。“
”太棒了，我就知道。”V博士拍手叫好，刚才的严肃劲荡然无存。
”既然人工智能，也就是V博士你，早已被研制出来，而‘前端’的人工智能你们不打算用程序代码，那你们一直给我测试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那些，其实是我的程序，我们让你去测试只是想看看你要多久时间才能推断出这些程序代码真正的意义是什么。而你完成得，毫无疑问，超出我们预期般完美。“
I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好吧，那现在能告诉我，这个‘前端’的人工智能，你们打算怎么搞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把人类的意识，假设把你的意识，提取出来，再传输到一副生理结构和外貌特征都与人类身体一模一样的机械躯体里。就等于我们还是我们，只不过是换了一副躯体而已。“
”虽然我想象不出来你们要怎么做到，但既然你们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研制出了人工智能，所以我想你们还是有些超出目前我们理解范围的技术可以做到这一切。因此，现在我最关心的是，你们要怎么测试他？“
”你认为呢，I？“
”首要的是不能让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任何异样，如果我们极尽所能去暗示，但他仍深信自己是百分之百的人类，那，也就算通过了测试了吧？“
”的确，我们的大概思路也是这样。“
”那你们打算用谁的意识来测试呢？“
”放心，科学试验从来就不缺乏志愿者。不过当然，我们不会把真相告诉他，他只会被告知这是一个和大脑有关的科学实验。只要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和一大笔现钞，没有人会对科学有什么怀疑的。“
”对于这样一个里程碑式的研究，测试周期也许会相当漫长吧？”
”的确...“
V博士把手中已经放凉了的牛奶一口喝尽。
”...而且，为了能更有把握地确定转换后的意识与其所在的载体不会互相排斥，说白了就是转换意识后你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我们会在大约三个周期的原始意识测试后在志愿者的原始意识上进行一些修改，改变一下他对自己的认识。而如果连这个虚构的意识还是没能引起他对自身，无论是意识还是肉身的怀疑，那我们的研究，就真的算是成功了。”
”你说的意识修改是什么意思？“I流露出惊恐的表情。
”好吧，假设你是志愿者，我们会编辑你的过去，你不会记得小时候温馨的家庭生活，不会记得三年级时因为爸爸送的机械人玩具而引发的对理工科的兴趣，不会记得保送名额和全额奖学金这类威风史的存在，因为我们会将所有这一切统统修改，在你新的记忆中，你爸在你三个月大的时候就抛弃了你妈，你妈逐渐沦为一个酒鬼，对你不闻不问，你开始无心上学，终日在街头游荡，与古惑仔和妓女厮混，最后会因为聚众吸毒或非法持有枪支之类的原因被关进大牢。总之一切的一切，都会与你原来的生活有所区别。”
”我看不出你不用代码可以怎么做到这一切。“I眼神中明显流露出谴责的意味。
”好吧，修改记忆这玩意儿的确需要用代码来编辑。但这只是用在测试上，将来真正投入使用的时候代码是不会存在的。而且测试期间我们会对原始记忆进行备份，所以不用担心醒来后你的生活会凭空消失。而且...“
”但是，你们的确是可以随意修改人类的记忆吧？“I的语气顿时充满了不满与愤怒。
”你硬是要这样说的话，没错，我们绝对可以。但我们有这个能力不代表我们就会这样做。毕竟，什么人才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呢？“
I的脸已被恐惧吞噬。
”如果我所记得的一切都可以是编造的，那以后，还有什么会是真的呢？“
V博士仔细地端详着I。
”我们真的是在做着正确的事吗？”I像是失掉了魂。
”在战争年代，活着，就是最正确的事。”
I轻叹一口气，但似乎也无法缓解他此刻心中的抑压。
“以后人类该会是怎样的一个定义啊？”I忽地发出一声唏嘘的苦笑。
V博士继续目不转睛地观察着I。
”你今晚真不该告诉我所有这一切，V博士。“
”我以为你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承受这一切。“
”我和你不一样，V博士，我没有你那么先进，我还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一个天分极高的普通人。“
”我想我们最好都回去睡了，今晚也有够受的了。“
”你会接受的，你迟早会接受的。“
”晚安，V博士。“I转身向自己卧室走去。
V博士目送着I的背影，直至I完全消失在黑暗中。
V博士露出了微笑。
Z博士像条死狗般躺睡在床上，一张薄被子胡乱地盖在他半裸的身体上，他的鼾声盖过了V博士进门时故意弄得很响的脚步声。
”嘿，宝贝，快醒醒。“V博士像个怀春的少女一般摇着Z博士已松弛的手臂。
”嗯...”Z博士翻身转过床的另外一边。
”宝贝，我是真的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啦...”V博士跳上床，狠狠地骑在Z博士身上。Z博士发出一声惨叫。
“...我想，I通过测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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