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作者: 王潮儿 | 来源:发表于2019-03-05 09:43 被阅读26次

    老屋是在奶奶的张罗下盖起来的。那年头,盖房造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用倾家荡产来形容都不为过。好在大姑夫是瓦匠,从打地基到上瓦都是他的活,这也就省下了一大笔工钱。爸爸和未出嫁的姑姑就负责到深山里打石头、推石头。几百斤重的石头,几里远的山路,一辆“吱吱”响的破架子车,一天下来往往累得腰酸腿痛、茶饭不思。一家人齐心协力,到年底,竟住上了新房子。

    年三十晚上,奶奶早已睡下,小姑和堂姐却兴奋得睡不着。她俩躺在被窝里小声地聊着天,聊新房子,聊新年。末了,又聊到了堂姐的个子上。

    小姑关切地问:“小闺女,过年又长一岁了,你的个子怎么还不见长呢?十四五岁的大闺女了,长得还没有锅台高。”

    堂姐说:“我也不知道,小姑。你说我饭也不少吃,怎么就是不长个呢?”

    小姑又说:“长这么点可找不到好婆家。”

    堂姐就急了,问:“那怎么办?小姑,你有没有好办法?”

    小姑诡异地笑了笑,在堂姐耳边窃窃私语一番,两人便蹑手蹑脚地下了炕,来到了堂屋。小姑轻轻地拨开门闩开了门,一阵寒风迎面扑来,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堂姐就跷着脚尖去够门闩,可够不着。小姑就捂着嘴笑,然后用胳膊抱住堂姐的腰往上轻轻一送,堂姐便双手紧握住门闩吊了起来,仰着头,腿脚绷得笔直,身子尽量地往下抻,嘴里还小声数着“一、二、三、四……”小姑再也忍不住了,“格格格”地笑弯了腰,把奶奶也吵醒了。奶奶便骂道:“两个死丫头,大过年的光腚赤胯上什么吊!”奶奶是普通的农村小脚老太太,她可不管吉利不吉利的,没那么多讲究。

    后来,小姑又从这里出嫁。前几年,小姑夫因车祸伤到头部导致小脑萎缩,记性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大,经常与小姑吵架,一吵架就赶小姑走。小姑说:“俺老家儿都死了,房子也没了,你赶我上哪去?”姑夫牛眼一瞪:“小忠(指我)那房子不就是你家么!”那一刻,他的记忆又停留在四十多年前。

    爸爸成家后,奶奶便搬了出去,接着,我和妹妹相继来到这个世界。我吃十二日那天,亲戚朋友都已散去,爸爸将一个算命的瞎子请到了家里。酒过三巡,大仙用他那指点迷津的大手抚摸着我的细嫩肌肤,道:“好一个雀儿。”爸爸四下里张望着,说:“大冷天的,哪有雀儿?”妈妈吃吃地笑着。爸爸就问大仙:“大师,这孩子日后能出息么?”大仙翻着白眼,很郑重地说:“当军官的料。我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酒也不是随便喝的。”

    可惜,我还是辜负了大仙的期望,砸了他的牌子。我没能穿上戎装,倒是穿上了儒装,成了一乡村教员。大仙若是知道了,又要翻白眼吧。只是,这么多年了,大仙想必早已仙逝,位列仙班了吧。

    冬天的夜,单调而漫长。爸爸往往撮一簸箕花生上炕剥。他会给我和妹妹一人一扇小瓢,说剥满一瓢花生仁才能睡觉。我们俩便“哔哔啵啵”剥起来。小孩子是最没有耐性的,一会儿工夫就厌倦了,看看那扇小瓢,屈指可数的几粒花生,瞅瞅爸爸不注意,伸出小手迅速从他的大瓢里抓一大把。爸爸不说话,只是笑。我们就大着胆子再抓一把、再抓一把……小瓢满了,可以玩了,翻跟头、练倒立、给小猫穿衣服……然后在爸妈的再三催促下钻进被窝,望着灯光摇曳,爸妈的身影渐渐远了,周公姗姗近了。

    爸爸是村干部,每天早晨都要到村部坐班,妈妈谓之“上朝”。早饭准备好了,饭桌也端上了炕,我们娘三个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爸爸分管治安和调解工作,经常广播一些村规民约或者传达一些上级指示。每当墙上的小广播里传来爸爸的声音,我和妹妹就会踩着枕头,头挨着头,嘴对着喇叭口喊:“爸爸,来家吃饭!爸爸,来家吃饭!”我们当然知道爸爸是听不见的,但还是乐此不疲。每当这个时候,妈妈总会放下手中的活计,默默地看着我们,笑着。

    如今,奶奶、爸妈都已作古,我成了老屋的主人。2012年,女儿降生,老屋在时隔三十多年后又一次传出了婴儿的欢笑声。转眼。女儿快四岁了,长得漂亮可爱。她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玩她的积木和布娃娃,喜欢一遍又一遍地看光头强和熊大,喜欢在睡觉之前缠着我讲大红狗克里弗。农村人逗弄孩子往往会问:“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每当这时,她总是不假思索地歪着脑袋回答:“都喜欢。”问话的人就会说:“真是个小人精,谁也不得罪!”我相信女儿的回答是真心的。但她对于她所居住的这所老房子却不大喜欢。她嫌弃它斑驳的墙壁、老旧的家具和怎么也赶不走的苍蝇。她再三地央求我:“爸爸,我不喜欢这个房子,我要住新房子!”去年,我们寓居港城烟台,女儿终于住上了楼房,老屋便闲置下来,偶尔地回乡小住,她都不太情愿。

    是啊,老屋的确老了,风风雨雨近半个世纪,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风华。虽然爸爸和我先后对它进行了一定的修缮,如青瓦换成了红瓦,泥地铺上了水泥,棂子窗变成了玻璃窗又变成了铝合金窗,门楼也修得更加气派,但墙壁上日渐增多的裂缝和总也堵不完的老鼠洞足以显出它的老态。它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保姆,抚育了我们几代人,终要在岁月的风尘中老去。不老的是那永不褪色的记忆:地上有奶奶踩出的足迹,空气里残存着爸妈生活过的气息,屋里屋外满是我童年少年美好的回忆,还有那一脉相承的、虽生活清贫但知足和睦的家庭风气。

    老屋的确老了,四邻都起了新房,高大亮堂,显得它越发的佝偻,蜷缩于小村中心街畔,实在是有碍观瞻。村人也劝我或卖或重建,我摇一摇头。重建,我怕逢年过节时先人的魂灵找不到回家的门;卖了,我的灵魂又将何处归依?

    只是,这一切,女儿能懂么?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老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urzgu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