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港铁某站开闸四散跑出来一群放学儿童。其中一个年轻妈妈手里牵着小男孩迎面走过来，她眉头紧锁，脚步极快，几乎是拖行着那个身着国际学校校服的小孩。走近时我才注意到一个年纪较大男子跟在这对母子身后，上身前倾极力够向走在前面的女子，连连向这对母子挥动一只手臂，嘴里咕哝个不停，声量不大但叨逼叨个不停。我一向无心旁观骂战，加快步伐走进地铁站。没想到又过约半分钟，原本只是扭过头断续回应的年轻妈妈突然大声叫骂起来，我在100米外听得清清楚楚，“死开啦你大陆老，广东话都讲得不正，死返大陆啦你，悭滴啦唔该。”此后持续不断地高声吵架连续出现“大陆佬”，“广东话”两个关键词，耳闻这两个高频词出现，我明显有些心跳加快，不自觉停步在原地，听了好一会儿两人骂架。本来以为能捕获到什么有用信息，例如两人吵架初始原因之类，听了三分钟仍旧毫无线索。其中全过程老年男子的声音全然听不见，那只手臂倒是一直没放下，全程激烈挥动着。
两人僵持了约一分钟后，小男孩儿的哭声终于起来了，响彻了与地铁入闸口相连的商场全层。四五个人散在骂架主角双方身边，过了这么久没人上前问询或劝架。多数穿着笔挺工作装的年轻人斜睥几下，一概脚步加速离开现场，一副见惯了世面生怕卷入水准低级现眼给人看闹剧的样子。是啊，午休时间这么短促，要手脚飞快爬上手扶梯，排个十几分钟才能进入锁定的店家落座，剩20分钟唏哩呼噜进食，5分钟内就着冰块下肚一杯饭后奶茶。既然途中见闻暂时没人吹水分享，就不用看个究竟，“唔关我事”是当下效益最高的行事方式。真正大摇大摆围着看个究竟的多是上年纪的长者，中午时间和一天中的任意时段价值相当。几个红绿紫衫配大花灯笼裤的大妈手里提着红白色的菜市塑料袋。这其中，不知有多少人，耳闻一声声凌厉粗鄙的“大陆佬”也跟着颤了心尖。
可以想见，吵架导火索大概跟老头的大陆人身份并无直接关系，从老头子咄咄逼人追着独自带幼童的年轻女子的举动看，大概这人自己也是个难缠的无赖。
我停留的原因是，那个厉声高亢的女人贯穿全程的指责老头，你死大陆佬。我个根正苗红的原装出口大陆婆，站在百米开外，听得一阵阵面赤心跳。大陆佬，大陆婆在所有中港人爆发骂战中的出现频率之高，出场顺序之先，闻之叫人胆战心惊。在这个三字架构的偏正短语中，每个字都不带余地的盛托了鄙夷和嫌弃，攥之能出水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陆”比照“内地”是更饱带鄙夷，更深程度仇视的载体。三年前我在家楼下街边的钥匙铺配钥匙时，因为觉得店家报价太高想要回钥匙，另找一家便宜的铺子配。听到我想要回钥匙，店主突然暴走，70多岁的老头暴躁得突然高声呵斥起来，要我问一圈别人家的价钱再回来。两三个回合后，老板又突然说起“大陆人”，我当时广东话不灵光，只从他激动得黏成团爆出来的字句里辨别这三个关键字。当时一个劝架的朋友在旁边见我神色不对，赶紧向我解释，这老头子在说自己几十年前从大陆来了香港，当时我不解，这和我要回我的钥匙，和眼前吵架有什么关系。现在想想，当年来香港的一代移民长期积聚在香港社会底层，凭手艺脚力谋点勉力打点吃喝住宿的生计，终其半生寻求不知道身归何处，大陆是回不去的故乡，香港对底层移民一向大门紧闭。于是老头儿下半辈子见人就说自己是大陆移民，在香港打拼不易，见到更新一代的新移民学生，不免有扮老资格翻身的机会，就要亮出自己的老移民身份，找些优越感。
我大无线市井剧中师奶老坑的骂街标配基本不出这几样,"食屎啦你，臭煎肠粉啦你地，痴线啊你“hker尤其惯于将第二人称放在表达强烈语气句的句尾，加之尾音拖长的“音效处理”，嫌弃鄙夷的表达造诣不知又上了多少层楼。大陆佬的佬是闭口音，放在结尾，更利于安插在广东话拖长尾音的节奏上，一口长气由拱起的O型唇输出，骂人者血脉贲张，高潮突降。有一次在地铁上听一对中年夫妇的下巴磕，两人嚼教会里的八卦，句句长了翅膀插着小箭头一般窜到我耳里，比着赛拖长音，我终于在贯穿十几帧的种种语气词里沉沉睡去，“呀，喔，啦，地”。港铁车厢一梦里漫天是别人黏糊糊牵着长丝的口水。
打从进了广东地界，我深从心底觉得，粤式的羞辱人格，其核心论点逼进痛处，直插人心。与之声气相应的广东话的本来语调，又能紧紧牵系起言语攻势中的子弹枪药，言语驭之则更虎虎生风。大概数得上全国方言中最适合拿来填词吵架的。这个两相成全的组合和冰激凌里掺了奥利奥碎一样。香滑的冰激凌和攀附在冰激凌软绵表面的饼干碎紧密结合，口感上互为补充，冰激凌润湿了饼干的脆和实在，但冷饮能完整保留饼干的颗粒感。让尖锐的更尖锐，伤害力升级，我以为正是广东话语调和韵味的精华。电视台主播如果不挑面孔甜美的，每句以中立态度口播的新闻报道听起来都冷感十足，像极了香港精英青年们加速逃离吵架现场的样子，“唔关我事啊”。
前几天还目睹过刚刚上地铁的一男一女吵了整整两站地，女的大声斥责老头不该插队“做咩打尖啊你”，老头还嘴得心虚，但也锲而不舍一句一句顶回去，生怕漏了哪一句抬不起头了似的。两人吵架的套路和上文地铁站那一对相似。吵架全程双方碾车轱辘一样地重复三个以内论点，骂战还没升级到“屌你老母”的层级前，往往双方在一个互碾车轱辘的胶着状态下纠缠数十个回合，比如这女人在车厢里卡带了一样反复说，“你个男人你打尖，男人你做咩打尖，系唔系男人啊你。”这个进度条下，看热闹的要等到问候家里母亲大概要等足几个小时，在局促的公共空间里一般极难见到。吵架话术里，就事论事本来就极少见，快速搬出对对方身份出身等无可改变的事实才是根本性侮辱。HKer果然深谙此道。大陆人，懦弱的男人，这些和导火索事件都丝毫没有关系，hker却能将指责快速擢升到人格尊严高度，借贬低对方找寻优越感。可见优越感几乎是此地社会人立足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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