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人张岱

好明清人小文，尤好张岱；好张岱小文，尤好《陶庵梦忆》；好《陶庵梦忆》，尤好《湖心亭看雪》。

张岱为文，极清、极冷，极私、极俗。文能清能冷，则姜白石之疏影、倪云林之荒逸得之矣。然诸公之清之冷，非故为之清冷，以其人生本极清极冷故也；文能私能俗，则张择端之图画、施耐庵之小说得之矣。诸公之私之俗，非故为之私俗，以大众人生本极私极俗故也。清冷者，出世之情也；私俗者，入世之理也。能清冷固高矣，若兼而私俗，则高之高者矣。张岱之私俗者，言其作文只说一己感受，尽说生活细节。固不同于袁中郎。中郎好发议论，好为人师，揭人长短，颐指气使，略无纪律。妙于造句，短于营生；有生理，无生意；有生意，无生趣。故终觉浅易。

张岱之私俗，每见于其多解。夫人能解，然后多解。以其所见者广而所虑者深也。石公之多解也，在乎其多欲多好：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歌吹、好古董、好花鸟、好茶饮、好书诗；在乎其多通识：通经史、通子集、通天文、通地理；在乎其才高之累，在乎其命乖之悲，在乎其愤世之情，在乎其幽忧之疾，在乎其守节守义，在乎其抚今追昔……王静安尝为解人难得而叹，仆正以石公多解而喜。

石公之解固多，举其大要凡七：

一解风物。《西湖梦寻》、《湖心亭看雪》、《湘湖》、《禊泉》可证；

二解风俗。《西湖七月半》、《扬州瘦马》、《二十四桥风月》可证；

三解人情。《祈止祥癖》、《朱楚生》、《王月生》可证；

四解技艺。《吴中绝技》、《柳敬亭说书》、《绍兴琴派》、《砂罐锡注》、《彭天锡串戏》可证；

五解茶道。《露兄》、《兰雪茶》、《闵老子茶》可证；

六解物理百科。《夜航船》可证。

七解史学。《石匮书》可证。

石公之解固多，然其不自解者亦七：曰紊，曰舛，曰错，曰溷，曰背，曰缪、曰杂。

其七不解者，在于石公自己，他人或可自其七解中解之。

然石公复自谓：其人称之为富贵人可，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愚蠢人亦可；称之为强项人可，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懒散人亦可。世人尽可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则石公之意，或正欲使吾人自其种种不可解中解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