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倒计时
第二天一早6点,熟睡中的我被护士拍醒。护士拿着一托盘的针针罐罐,轻声喊我:“32床,抽空腹血了。”我揉揉眼,撸起衣袖把手臂伸给她,大饼也从陪护折叠椅上起来帮忙。看着护士在针筒上插着针头做准备工作,我的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从小到大,抽血于我都是个不好的经验,我手臂的静脉血管又细又深,护士只能凭手感和经验抽,一针见血的情况太少,每每要扎三四针,针头在皮下滑半天才能找到血管,抽出血来。我问护士:“要抽几管啊?”护士指指托盘上一堆的管子,“都是你的,10多管吧。”我吸口气,别过脸去。大饼也有些着急,对护士说:“她的血管特别细,血特别难抽,护士你准一点哦。”
橡皮筋扎上手臂了,护士凉凉的手在我手臂上拍着,拍了会,扎了皮筋的那段手臂越来越肿胀,皮筋忽然松了,换了个手扎,拍了好一会,又换回扎了原来那个手。我一直别着头,闭着眼,在心里默默地数数。忽然手上一痛,心一紧,针来了,“保佑保佑,快点出血。”我攒着眉头在心里念。针又回去了,再来,还是不行,开始在皮下滑了,我咬住嘴唇,还在滑,我忍不住开始小声抽泣,大饼搭在我肩上的手也越来越紧,不记得又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大饼长出一口气:“好了,好了,来了,来了。”我睁开眼,暗红色的血正慢慢地流向那些管子,再看护士也已满脸通红,额上有密密沁出的汗。
上午医生查房,大小医生来了一堆,Z教授带队,他看着我笑笑:“状态不错啊!你的手术时间已经定了,明天上午第一台,今天下午2点术前谈话,让你老公父母全都过来,有兄弟姐妹的也过来,术前的各种准备医生和护士会再和你交待的。”“教授,”我看着他吞吞吐吐,“那个,我明天的手术,是你吧?”我边做了个切的手势边望向他,Z教授笑了,拍拍我的肩,“放心,我亲自做”。
吃完午饭,我的病床前开始络绎不绝地来人。主管护士先过来叮嘱我:“32床,明天上午手术,今天晚上10点开始禁食,禁水。明天上午7点半前换好手术服,等手术室来接人。”我一边点头应是,一边在她给我的纸上签字。
一会儿,三医生来了。话说,我来医院前,着实做了把调查研究,朋友还给了我一张拍自医生办公室的分组表,上面密密麻麻一百多个医生被分为十多个组。每组列第一位的医生,也就是带组的医生,那都是全国知名的教授,不是博导就是硕导,只看特需门诊,我称他们“大医生”。每组列第二位的医生,一般都是副教授,或即将成为副教授的大医生的得力助手,他们中小部分看特需门诊,大部分看专家门诊,我称他们“二医生”。每组列第三位的医生,一般都是主治医师,他们看普通门诊,我称他们“三医生”。每组列第四五位的医生,一般都是住院医生,管床位管住院病人的日常事务,我称他们“小医生”。每组还有几个实习医生或来见习的博士硕士,所以每天一早的医生查房,都是浩浩荡荡一群人,有时候病房里各组的医生凑到一块,人都站不下,实习医生都得站到门口去。大医生是大牌,事务繁忙,既得开刀又得去大学授课,还有很多委员会的兼职,一般并不每天查房,所以和病人联系最多的是二三医生,二医生是准大牌,一般也不苟言笑,我最喜欢和三医生打交道,他们一般年纪较轻业务扎实亲切可人,且熟悉病情,乐于答疑解惑,最适合我们这种小老百姓了。
三医生过来和我交待了一遍注意事项,我开始记者提问:“医生,我这手术为啥说一次不行还得开颅动第二次啊?”“哦,从影像上看,你这个瘤面积比较大,向上已经凸起压迫到视交叉神经,因为我们这次是经蝶窦的微创手术,鼻子进去是从下面挖的,如果瘤比较软,挖了一部分上面塌下来了,就不需要动二次手术,但如果质地比较硬,塌不下来,上面的就挖不到,对视神经的压迫就没法缓解,可能就需要开颅二次手术。”“哦,原来是长太高了,二楼挖不到,那是马上就再开颅吗?”“怎么可能,你这手术后少说也得半年才能再次手术。”“保佑保佑,菩萨保佑,豆腐渣工程,一挖就倒,一挖就倒!”我念叨完,继续提问,“那你说是经蝶窦的微创手术,也就是小手术吗?”“不是,微创手术只是说明手术的创伤比较微小,脑手术都是大手术。”“哦,明白了。那为啥手术前就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呢?”“你问题还真不少”,三医生笑了,“因为你是全麻手术,上了麻药后,没有自主呼吸,有些人对麻药可能会有呕吐反应,如果胃部有食物或水的话,呕起来,万一进了气管或肺部,就可能要开刀将异物取出了。”“这么危险,那我肯定连半口水也不喝。”“好的,你的亲属两点都可以到的哦?”“可以啊。”“一定要他们都到齐了我们才进行谈话的,你要确定。丈夫、父母、兄弟姐妹,都要到。”“为什么啊?少一个人就不谈话了吗?”“我们神经外科的手术都是大手术,慎重点好,人都要到齐。”“好的,两点没问题。”我比了个剪刀手,看着三医生被我问得口干舌燥的样子,赶紧补一句,“医生,你态度真好,我最爱找你问问题了。”三医生好脾气地笑笑,随即出了病房。
三医生一走,我的脸立马塌了下来,“大饼,你说我那两层楼万一是优质工程,质量太好,死活不塌,可咋整啊?”大饼忙安慰我:“放心,肯定是豆腐渣工程,豆腐渣,一碰就塌,放心!”
接着又连续来了两拨护士,手术室护士和ICU护士,跟我进行一番术前教育后,签字画押。
下午两点,大饼、我爸、我妈、我哥、公公、婆婆,都去被谈话了。我坐在病床上,等了好久,也没见他们回来。之前我强烈要求参加谈话,被无情驳回,说要让手术病人保持心情稳定,准备第二天的手术。我觉得这个要因人而异,像我这种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的人,让我等着猜,是件更痛苦的事。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回来了。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走进来,脸色死灰,神情黯然,眉头攒得能拧出水来。“有那么严重嘛?我这不还好好坐在这儿吗!”我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问我妈:“说啥了?医生说啥了?”“没啥,你好好休息,准备手术。”我妈躲闪着不看我的眼睛。“到底说啥了?”我不甘心,继续问我哥,“就那些事吧,也没什么特别的,你别多想。”我哥也敷衍我。我瘪嘴叹口气,知道是问不出他们什么了。
吃了晚饭,病房里来了个穿手术服的医生,手术服皱巴巴的,戴着一次性的手术帽,穿着脚套。他摘下口罩,对我说:“我是你明天手术的麻醉医生。”我忙说:“医生,你这是刚从手术室出来啊?”“是啊,我刚下手术。”“这么辛苦?要到这么晚?”“还好啦,每天都差不多,今天三台,还算早呢。”“太辛苦,太辛苦了!”我还在这边感概,医生开始宣教了,晚上开始不能进食,喝水,手术前的注意事项等等,还细心询问了我的过敏史,等我签完字,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明天的手术,用得是全麻,到时候你睡一觉就好了,我会全程监控你的生命指征,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看着他点头:“医生,我相信你。”
麻醉医生匆匆地走了,回想这一个下午走马灯似来的这一拨拨人,我在心里想,能在这么规范的医院动手术,我应该也可以把心给揣口袋里了。
为了让我好好休息,家人们都提早走了,留了大饼一人晚上陪我。都说让我好好休息,可我这还不明不白的呢。他们前脚走,后脚我就开门见山地问大饼:“我都快憋死了,快,告诉我,医生谈话都说啥了?”大饼是个实诚人,不会敷衍我,他一五一十地说:“就告诉我们手术是怎么动的,从你的鼻子进去到脑部,用内窥镜切除肿瘤。但因为肿瘤比较大,肯定切不干净,能多切点是一点了。”“会死吗?”我问最重要的问题。“医生说,这样的垂体瘤手术,医院一年要动几千例,死亡是100个人里面1个,植物人是100个人里面2个。”我吸口气:“虽然比例是挺低的,但还是有人死哦,更可怕的是植物人!”“还有呢?术后可以完全恢复吗?会有后遗症吗?”“嗯,医生说你这个生长激素垂体瘤比较大,压迫垂体的时间也比较久了,所以手术后垂体功能能不能完全恢复就很难说,还有一点就是,你以后怀孕生孩子的机率只有普通人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哦,虽然低点但还是有可能啊,难怪,你爹妈出来那脸,比我爸妈还难看。”“你别在意这些,我们先把手术动了,这些以后再考虑。”大饼安慰我。
我在病床上坐着,脑中思绪翻飞。窗外,大上海的夜,车水马龙,流光溢彩。我想了想,把大饼叫到了病房外的走廊一角。
“大饼,我想了下,虽然我明天的手术死亡的可能不大,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我死翘翘了却连一句话都没留下,那可不就亏大了。所以我考虑过了,还是给你留点遗言。”我开始沉痛的开场白。
大饼低着头:“嗯,你说吧。”
我说:“也没别的,就两点,万一我不在了,第一,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两年后再娶一个,如果少于两年,我会难过的。第二,拜托你好好照顾我的父母,他们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他们……”说到这里,眼泪唰唰唰地掉下来,再也说不下去。大饼没有说话,走近抱住了我,轻轻拍我的背。
那一夜,我睡得很好,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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