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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城人人都知道,红线桥上求姻缘最是灵验。
赵家公子生得俊俏,才学也高,家境殷实,出手大方,人称玉君子。任谁见到都要笑称一句公子,恭维恭维赵公子新近做的诗赋。
赵家公子越发骄矜,时时顾影自怜,深觉得宋城未嫁的姑娘都粗鄙,配不上自己,将来府里提亲的媒婆个个羞辱了遍。
善言的媒婆们在赵家公子那里讨不到好,有的愠怒,有的愧惭,都不愿给赵家公子说媒。赵家公子不以为意,反而扬言,非有绝世美貌者不娶!如此这般,赵家公子的亲事就耽搁下了。
眼看着年岁越来越大,赵夫人急得什么似的,天天往观音庙跑,求观音给自己儿子赐个可心的媳妇儿,快快让自己抱孙孙。
那日大雨,赵夫人正巧去观音庙烧完香还家,被阻在了红线桥下。随扈而来的赵公子撑了紫竹伞在桥上闲看落雨银丝。
也是巧了,宋家轻易不出门的幺小姐今日约了女伴喝茶,也恰被阻在了红线桥上,也恰恰出来观雨,更恰恰好撑了把紫竹伞。
桥上落雨,桥下流水,桥上佳人,桥下公子,一眼万年,两情缱绻,红线桥上就成了一段姻缘。
这样讲似乎红线桥不过尔尔,奇就奇在宋家幺小姐脸上老大一块胎记,纵然眉眼如画,也沦落为无盐嫫母了。
眼高于顶的赵家公子竟娶了丑妇,且两人婚后如胶似漆,凤协鸾和,是宋城数得上的恩爱夫妻!
可见,红线桥上求姻缘定然能成!
有了这桩奇事,红线桥上时时有思慕少年郎的姑娘,求不得小姐回顾的公子,盼望自己儿郎早日成婚的夫人,各色人等来红线桥求姻缘。
若是有那些早已说定了亲家,姑娘儿郎哪方有不乐意,乃至寻死觅活的,只消将二人带到红线桥上相看相看,必能成就一段好姻缘!
有生意头脑的货郎在红线桥上卖起了红线串起的铃铛,言说只要在红线桥上挂上红线铃铛,就能求来自己想要的姻缘!
红线桥上的铃铛越挂越多,红线将桥墩都缠上了,红线桥也就从一不知名的小石桥变成了赫赫有名的红线桥。
其实啊,赵家公子和宋家小姐能一见钟情,是那日和龙王喝酒去的月老发了昏,将一团难理的红线失手掉落在红线桥上,正正巧其中一根绕上了这对鸳鸯,可说是佳偶天成了。
剩下的红线团就这样在红线桥上飘飘荡荡,黏上一对是一对,所以红线桥求姻缘那样准。
芍药正是那天开的灵智,修成的肉身。
醺醺然的红衣公子自桥上晃过,桃花眼尾一点朱砂痣,墨缎般的乌发扫过芍药的花蕊,刹那间如拨云见日,在小石桥下修了百年的芍药花终在此刻修成了天真的粉衣少女。
天道清明,妖们日子过得也舒服。有那么些有上进心的想要修成仙界小官,没人赞一句好志向,更多的是藏在人群中开开心心度日,想当个平凡“人”的。
妖精们找一个人度一世,再找一个人度一世,乏味了也可以找妖精一起过日子,只一样,千万别提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莫要阻了人间轮回才好。
芍药不一样,她想要那个红衣公子,想要和他生生世世都在一起。神妖殊途,芍药不该存这个念想。
2
老天垂怜,月老掉落了红线团子,红线桥名声大噪,观音庙里求姻缘的少了,香火也少了,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告了月老一状,月老被罚下了凡尘,经七世劫难方能返回仙界。
错是在宋城犯下的,月老自然也是要投生到宋城的。
月老这第一世投在了宋城更夫钱老九家中,钱老九虽然姓钱,可家里当真没钱,吃了上顿去打更,换来的银钱买下顿。
没法子,谁叫他是个瘸子,地里的田种不得,河上的担挑不得,便是做个看门的门房也要有一双灵活的腿脚。家中的娘子也是病歪歪的,在家洗洗涮涮,买菜做饭已然难以支撑,更别想她还能做些什么针线活计贴补家用。
家中添了一张嘴,钱老九愁得什么似的,可再愁也愁不出银钱,月老便只能时时地挨饿了。家贫的孩子过得当真是惨,小小年纪就知道去河里捉虾摸鱼,给自己囤点口粮,给娘亲换些补药。
缺粮少食地长到十五岁,面黄肌瘦的钱益添显露出一张美人面,终于被一门心思修仙的芍药发现了。
芍药修仙不为别的,只为早一日登上极乐殿,早一日见到那日的红衣公子,早日和他修成神仙眷侣。
她曾听红线桥上走过的小姐说,既见公子,云胡不喜。芍药想,见到月老的时候,她也要和他说,既见公子,云胡不喜。
本来不知道要修多少年才能一偿夙愿,谁料想老天爷给了她这样大的一张饼,还是带馅的。芍药当即去观音庙捐了五百钱的香油,点了一盏小海灯,谢观音如此体贴自己这个小妖精。
既然见着了月老,芍药当然要有所行动。这些年芍药修炼,做了很多的好事,照顾过百岁鳏夫,救助过孤儿寡母,打杀过地痞恶霸,还曾救过一次风尘。
被救的晚娘教过她,男人最好搞定。他若是懵懂少年未经红尘,你便花点心思给他温香软玉;他如已是红尘中打滚过来的,你便作单纯一心爱慕状,总之,缺甚补甚,芍药深以为然。
月华楼里的花魁雪色病了,竟然叫自己房里的小丫头红药顶替自己应酬那些客人。客人们本来老大不乐意的,谁料这小丫头姿容不在雪色之下,虽然风情比不上雪色,可比雪色多了些娇憨,别是一番滋味。
尤其是宋城出了名暴躁脾气臭的周老三,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发的家,虽然腰缠万贯,行事作风却似土匪,月华楼降得住他的姑娘一个没有。直到红药崭露头角,暴躁汉子对着娇俏的小姑娘,生出了几分爱慕心,但凡是红药姑娘登台,周老三必来捧场。
红药姑娘出了名,雪色的病也见好了,两人时常地相邀赏月吟诗,桥上斗舞,并称“月华双姝”,叫月华楼的老鸨挣得盆满瓢满,整日乐得找不着北。
可是这红药姑娘刚不知被哪个路过的精怪迷了心智,竟痴恋上了瘸更夫家的儿子,日日去看他砍柴钓鱼,打猎捉兔。
钱益添是很不喜欢红药的,不管他在做什么,这个姑娘都在一旁看着。他去河边捉鱼,她便在一旁垂钓,他去山间采菌子,她便在山脚下的亭子里练琴,若是在山间猎到猎物,她还要在一旁娇滴滴地喝彩,当真讨厌得紧。
“喂,你整日里都来我这边打转,难道不用去做生意吗?没生意你可吃什么?!”被盯着看了一日,钱益添实在不耐烦,提着猎来的兔子问。
“不用不用,看着你就好了!”芍药盯了这十几日,这是他头次和自己搭话,芍药喜不自胜:“你长得这样好,秀色可餐你知道吗?我瞧着你心里眼里都是满的,便是三五日不吃东西也是开心!”
真是没经历过疾苦的女子,什么能比吃饱饭重要呢?钱益添只觉得这姑娘怕是脑子不好,便要走。
芍药见他没和自己说几句便要走,便着急要追,却被罗裙绊了脚,直直地扑在了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虽然是花妖,痛感比人弱了好几分,可这样一摔,还是摔在了心上人眼前,芍药又羞又痛,真想化了原身,栽进土里算了。
幸而钱益添虽然烦她,却还是个心善的人,疾步过来便要扶:“你娇娇弱弱的一个女子,本来就不该来山里,弄得这样狼狈相。”
芍药看钱益添伸出来的那只手,粗粝黝黑,骨节分明,手心里的老茧极厚实,突然就难过起来。他本该是九重天上的仙人,养尊处优,断不该有这样一双手。
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这一世偏投生在这样的人家,有这样的人生。这是他的命数,是芍药这等小妖改不了的命数。
他是那个红衣公子啊,被钱益添背在背上的时候,芍药摸着钱益添并不宽阔的背脊,在心里下了一个让她很后悔的决定。
人人皆知,红药姑娘将自己的小情郎接进了月华楼,让他做了楼内的护卫,好吃好喝地供着,时不时就到跟前卖乖讨好,简直比伺候夫君还尽心。
钱益添本就是贫户人家的孩子,俗话说“笑贫不笑娼”,有这样一桩差事不比在土里山上刨食强万倍,自然心甘情愿地留在了月华喽。虽然说红药姑娘对自己的兴趣实在浓厚了些,可也无妨,只要自己守住了,行端立正就好。
芍药谨遵晚娘教诲,三不五时去找钱益添,讨巧卖乖,想着什么时候能让这只知挣钱存钱的少年郎喜欢上自己,圆了自己的那个梦,与他长厢厮守。
天不遂妖愿,芍药还没展现自己的风情万种,钱益添便失踪了。钱益添一个更夫的儿子,生无长物,也没个什么对家仇敌的,虽长了张美人的脸蛋,可这年头并不流行小倌儿,实在不知道怎的就失踪了。
四处找寻不到,芍药急得什么似的,便来到雪色的房内大放悲声,“我本来想让他过过好日子的,怎么他就不见了,他是不是嫌我烦人,跑了?”
雪色向来爱静,被芍药这一哭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翻了翻白眼,泼了一杯冷茶:“你个傻蠢的,不过是个凡人,值得你哭得这般?”
芍药被那冷茶一浇,哭声终是小了些:“好姐姐,你说怎么办?你定是有办法的是不是?”
“你去寻街角王财不就是了?!”雪色无奈,走了捷径修成人的就是反应慢,事事要提点。
是了是了,王财是条狗啊,不不不,是个狗妖,开了家骨头汤店,除了啃骨头,最拿手的便是闻味寻物。芍药把眼泪一擦,风驰电掣地去找王财。
买了十六根大骨棒,费了不大的一番周折,王财便带着芍药一路走到了周老三的后院,找到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钱益添。
冰凉的地上,血肉模糊的钱益添将下唇咬得出了血,身上道道鞭痕都是要命的打法留下的,有些甚至深可见骨。芍药长睫微颤,眼泪便不受控制地下来了。
钱益添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前半生生在穷人家,吃不饱穿不暖地长大,好不容易过上了像样的日子,却被芍药的好心耽误了。
想也知道,周老三这个恶霸,看芍药对钱益添青眼有加,对自己却无半点真心,妒中生恨,舍不得动芍药,便将无钱无权的钱益添拿来泄愤。
芍药央着王财将钱益添背回月华楼,交给雪色照看,自己却杀进了周府,将周老三狠狠地揍了一顿,竟将周老三打成了个痴傻的。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左不过是恩客和妓女之间那点恩恩怨怨,可谁让芍药是妖呢。
六界清平百年,少有这样的恶事,妖王震怒,宋城妖主被撤了职,芍药也被关进了红线桥下的水潭,要她在下面思过十载。
芍药心焦却无计可施,憋闷在水潭中十年,终于被放出来了,可钱益添早在十年前就和红药姑娘双双病死了。
这曾是一时佳话,芍药却很伤心,他这一生实在太短,也太苦,年少夭亡,短短一生中尽是辛苦劳作,但愿下一世能过得好些。
3
转眼二十载,月华楼的老板娘雪色都已经从良嫁人了,月华楼现下由她收养的姑娘姜梨接了手,生意红火,堪称宋城第一。
芍药自水潭中出来之后便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保着那红衣公子这一世如花似锦地过一生,哪怕自己不能陪着他。
雪色嫁人之前,将月华楼托付给她,她想若是这一世红衣公子还投生在贫苦人家,有了月华楼便能做他的依傍;若是红衣公子这一世托生得好,自己便离他远远的,再不能给他招灾惹祸了。
许是上一世太过潦草,这一世红衣公子投生到了宋城鼎鼎有名的富贵李家,且他出生时就很是不凡。
李家小公子出生那日,宋城人人皆见到,十八只喜鹊自南衔枝而来,绕着李宅团团飞了几圈,直等到小公子一声响亮的啼哭,这些喜鹊才恋恋不舍地飞走。
大家都说,李家小公子定是文曲星下凡,才能在出生时引来喜鹊相贺。李家小公子确实是个角色,小小年纪书读得那样好,粉雕玉琢,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小娃娃就能和请来的西席先生谈书论道。
士农工商,再是如何富贵的商贾人家也不能与那些考了功名的相较,李家老爷动了心思,誓要将自己的宝贝小儿子李达送进官场,为自己家挣下这份脸面。
李小公子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李家最好的,李老爷还花了大价钱送李小公子去了临城大儒家的书塾,至于仕子们之间的交游唱和,更是一点不含糊,花钱如流水。
李家小公子不愧是出生时有喜鹊来贺的,不过十二岁便中了秀才,十五岁上成了举人,眼看是要一级级地往上考,蟾宫折桂才不枉从小苦读,不枉李老爷往外撒出的银钱。
可惜的是,这日李小公子和年长的几个举人踏春作诗去,却叫一个姓周的中年举人忽悠进了月华楼。
月华楼的老板娘姜梨姑娘,生了一副好相貌,并不是那些庸脂俗粉的样子,别有一番风情韵致,迷了李小公子的眼。
李小公子似是失了魂,日日除了读书,便是来月华楼。别人来月华楼,都是找相熟的姑娘喝酒作乐,唯有李小公子不一样,他只是枯坐,单等着看姜梨出来招呼客人。
那样一张面孔,芍药自然知道这就是她的红衣公子,可是他自出生以来是何等的平安顺遂,是何等的顺心如意,自己怎能当他完满人生中的一个污点?
芍药干晾着他,李小公子日日痴坐,来来往往,指指点点的人都不知道,月华楼老板娘日日在屏风后面看着这个可望不可即的心上人。
海底月尚可捞起在水中,眼前的心上人却断不能接近,芍药只觉得自己一颗芳心叫天道折磨得像是雨打过的花蕊,败得彻底。
宋城无人不知的李小公子李达恋上了花楼的老板娘姜梨,想想真叫人八卦心起。不过两日满城皆是风言风语,李达是要入仕的人啊,名声重过儿女情长千万许,他身上系着李氏的荣光,怎能随心?
李老爷发了雷霆之怒,叫下人绑了枯坐月华楼的李达,关进了李家后院的勤阁。勤阁不过一条只能容忍侧身上下的楼梯,李老爷日日遣人将饭食书本送上去,秽物拿下来,楼下是李夫人请了观音日日念佛,李达竟似被囚在了家中。
从不知情为何物的少年不知着了什么样的魔,抑或是情之一字,实在是叫人成神入魔都不在话下,他竟从勤阁中跳了下来,生生折断了一双腿。
芍药是从王财那里知道这事的,李府日日要从王财店里点上一盅上好的骨头汤,还拿了药材来,加在汤中,王财一时好奇,从李家嘴碎的秦大妈嘴里打听到了这个消息。
王财很是佩服当年芍药为了一个凡人去寒潭中受十年监禁,对芍药和红衣公子的情缘也知道了大概。王财心中很是羡慕,自己那点痴情都煨了汤,希望芍药能有个好结局,所以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芍药。
芍药听了心急如焚,原想着冷着他,便能叫他死了心,安心过自己的好日子,可惜了,横生这样的事端。断腿之痛啊,怎样的决心才能让十五岁的少年从丈高的楼阁上一跃而下呢?
也许自己当真是他今生所求,所以不管是枯坐月华楼得不到回应,还是为见一面从勤阁一跃而下,都做得毫不犹豫。芍药在街上这样想着,一抬头,却已在李府门外了。
李夫人心疼幼子,便有些怨怪芍药,所以面对芍药的求见只是不理,却不想仆从的声音实在是高了些,叫李达听了个正着。
李达端坐卧榻之上,只是哀求:“娘亲,孩儿想见见她!她只是月华楼的老板,并不算是烟花女子。”腿痛难忍,李达只是捂着腿低语:“她那样小的年纪便将月华楼管得井井有条,她并不缺钱,不是什么贪图富贵的......”
李夫人看儿子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定是腿痛异常,心下早就软了,只想让孩子一解相思之苦,哪里顾得许多,便叫人悄悄地去领芍药从后门进来。
层层床幔下李达焦灼的眼,满额的汗,叫芍药记了很多年。她本是从外面疾步走来的,却在屋外缓下了脚步,女子初见情郎,要矜持些才好,这是雪色曾和她说的。
有情人见了面,李小公子心愿达成,伤好得格外快些,不过两月有余便能行走了。两月间,李老爷从愠怒到生气,再到后来不理不睬,视若无睹,倒叫芍药生出了一点点期许,也许这一世真能和红衣公子长厢厮守呢。
“梨儿,你等着我,等我弱冠礼成,考取了进士,我便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可好?”春暖花开之际,李达也曾给芍药簪花,看着她的眼睛这样说过。
芍药面上只做羞羞涩涩的模样,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雀跃着,憧憬着。
“再过些年,考了状元,我便要做个好官,继往开来,为天下做生意的人家正名,叫天下商贾都不被人嘲笑。”有时他们也在山间游玩,李达拽着芍药的衣袖说自己的抱负。
芍药其实没有什么抱负,她连抱负是什么都不知道,她生来便是妖,没什么野心,从来想要的就只有一个他,如今也算得到了。
听着李达说那些壮志,说那些未来,他的眼中并没有她的身影,黑色的瞳仁中流光溢彩,连带着整张脸孔都显得光芒万丈起来。芍药看着李达这样的脸,细细寻味着他说这些时的雀跃和骄傲,在心里对自己说,那这也是自己的抱负了。
时光便是在这样的甜蜜中一晃两年,李达该去帝京赶考了。芍药不放心,收拾了行囊,想要同去。
李老爷便是这时候登门的,白日的月华楼静悄悄,姑娘们皆在自己的房间内,而芍药正在房内对账本,门口的小厮见是李老爷,竟将人直接引进来了。
李老爷进了屋并不多话,只是一撩袍跪下了。芍药听着膝盖和大理石砖块碰撞时那沉闷的声音,只觉得自己的心便是那块砖,被撞得又疼又麻。
芍药搀不起李老爷,只能跪着听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求姑娘放过他!”
李达自小爱读书,三更烛火,五更鸡鸣,寒暑不断,眼看就要金榜题名,实现毕生理想,断不能因为姜梨声名受损。李老爷先前为了让儿子安心读书,便只能把棒打鸳鸯的一颗心死死按捺住,也是盼着少年心性,不过一年半载便能丢开手去。可如今已到了这样关键的时刻,便是舍下自己的一张老脸,也断不能叫人毁了儿子的前途。
李老爷是什么时候走的,芍药不知道,月明星稀,已是夜半,手边的暖炉再无一丝热气,明明灭灭的一星炭火终是成了灰烬。
芍药站起身来,无知无觉地走出月华楼,脑中一忽儿是李老爷磕在地上的膝盖,一忽儿是钱益添血肉模糊的背脊,一忽儿是李达给他簪花时含笑的眼,一忽儿又是李达拽着她衣袖的手,最后是他说起自己的抱负时那张光芒万丈的脸。
夜越发深了,芍药醒过神来时已经在红线桥下了。夜半的宋城似乎是一座死城,除了游魂似的芍药,街上并无半个人影,芍药在自己呆了百年的潭边抱膝坐下,朝着潭中丢石子,一粒又一粒,激起了无数涟漪,做个人当真是难啊。
青衫的公子正是这个时候从水中凫起来的,淋淋漓漓的一身青衣紧贴在身上,墨色的长发还在滴水,冻得青白的唇却弯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姑娘,你可愿与我结秦晋之好?”
芍药抬眸看着这个湿淋淋的男子,看他发鬓带水,浓睫微颤,紧握的拳微颤出一片期许,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连泪意都生生憋回去了。
天亮时分,芍药已经将这青衫公子的底细都知道了,他是红线桥下的一块青石,修了两百来年,于晚春最寂静的时分修成了人形,第一眼便见到了潭边哭泣的芍药。
青石虽是一副好相貌,脑子却并不十分灵光,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芍药说那样一句话,只知道跟在芍药身后,亦步亦趋。
既然修成了人,就得吃饭,可他却无半点才能,芍药无法,只得将他带回了月华楼,且看能不能当个杂役吧。
赴京赶考前的一日,李达来了月华楼,芍药只托青石带给他一句话,“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李达欢欢喜喜地走了,芍药那时躲在月华楼二层的阁楼上看着李达的背影,终于捂住嘴失声痛哭出来。她曾听雪色吟诗,诗文中说,“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那时她不懂,良辰美景不可辜负,怎能经年虚设?现在想来,没了李达,这辈子是再无良辰美景了。
青石传完话,回身去找芍药,却听到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姑娘捂着嘴,躲在门后哭得声嘶力竭,一颗石头心突然就隐隐作痛起来。
他记得灵智初开之时,水边的芍药开的那样美,层层叠叠的花瓣在清风中摇曳生姿,倒映的身姿透过清可见底的潭水映在石头上,像是红线桥上走过的姑娘听到情郎承诺时羞赧的脸,让人心动。
可是这时候的芍药为了别人哭得肝肠寸断,青石想,他大约来晚了。
春去秋来,李达不负李氏家族厚望,着绿色官服,骑高头大马回了宋城。他中了进士,当上了七品官,拒了帝都的好姻缘,要回来娶姜梨了。
可惜,芍药不能嫁给他了。李老爷那一跪不算什么,可他的话芍药却听得明明白白,以往私心不愿细想的那些事,那些流言蜚语,那些中伤的话,芍药都想起来了。
若是他们不管不顾地在一起,李达的仕途便是到了头了,那他的抱负便再也不能实现了,山间少年那流光溢彩的眸,恣意飞扬的脸,终将暗淡成无数蝇营狗苟,唯唯诺诺的小官的模样,芍药怎么忍心呢?
李达冲进月华楼的时候,正是月华楼老板姜梨和月华楼小厮乔青石交拜之时,姜梨素来爱着绯色衣裳,嫌红衣俗气,可她肤白,穿红衣当真好看。
杏子般的眼,纤细挺直的鼻,饱满红润的唇,眉间一朵灼灼盛开的芍药花钿,李达从未见过这样美艳逼人的芍药,一时看痴了。
将他唤醒的是芍药娇柔的声音,“来者是客,李公子刚金榜题名,还请满饮月华楼的这杯酒,好叫我们都沾一沾公子的喜气。”
旧情人相逢,一个是风月之地的老板娘,一个是志得意满的新官儿,月华楼里的宾客们虽不吱声,却都在看,看这一出痴情郎君负心女子的好戏码。
喝过这杯酒,前尘往事都忘了吧,安心做你的官,实现你的抱负,让天下商贾不受歧视。
喝过这杯酒,我会牢牢地记着你,记着那些时光,实现我的抱负,再不让商贾低人一等。
李小公子接过姜梨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声恭喜便踉跄而去;月华楼老板娘神色如常,与不知哪来的新郎官儿一道向宾客敬酒,一杯又一杯。
宋城人都道,李小公子人中龙凤,不愧是出生时便有喜鹊来贺的,月华楼老板娘也是个人物,舍了新科进士,还能不动声色地了结这事,十分了得。
只有青石知道,新婚之夜,芍药是怎样将月华楼的酒都喝干的。可她越喝越清醒,清醒地一滴眼泪都不流,只反复念:“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青石不知道芍药为谁生,却知道自己为谁而生。
须臾时光几十载,李家老宅自举家搬迁帝都之后再度热闹起来,一直在京中做官的李达阔别故土六十七载,如今辞官归乡,叶落归根。
八十高寿的李老爷李达甫一回了宋城,便命人抬着自己去了月华楼,说要见见故人。
故人早已不在,只有故人之后乔青玉,独自带着一个女娃经营着一家胭脂铺子,月华楼也早已败落,断垣残壁间依稀可见当年红粉歌舞场的盛景。
其实当年李达一去帝京,芍药便跟着去了。宋城幻化成人的妖不能随意去别城,芍药耗费精力,幻成了原身,栽进了李达京城府邸的后院,受风吹雷打,寒霜冰雪,日晒雨淋,只为了每年两个月的相守。
两人其实时时在一处,李达却是无知无觉的,他心知姜梨不会移情别恋,仓促成婚不过是要他死心,不做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便成全她的心意。
这一世,相爱相知难相守。幸好,这一世快过去了。
乔青玉襁褓中的孩童玉雪可爱,杏眼纤鼻,唇形饱满,眉间一点朱砂,李达一逗她便咯咯地笑。正巧,家中庶孙媳已怀胎九月,再过些时日就要临盆了,李达想,他和姜梨的缘分终是不能续了,那便让自己的曾孙和她的曾孙女结一份尘缘吧。
李达不知道,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乔芍药,正是他下一世的劫难。
红线桥不改旧日模样,芍药也不改往日之心,可仙人妖魔,神鬼精怪,都逃不脱一个天道,逃不过彼此宿命。
佛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一世爱别离之苦,月老已身受,却不知下一世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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