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的眼淚
歐文.亞隆
64个笔记
第5章
你和我之間是商業交易:我付你錢,你提供專業服務。我為你每一個小時的諮商準時付費,交易結束。我們扯平了,我什麼也不欠你。
我不但不欠你,赫茲菲德醫師,你在我們的交易中還占盡便宜,你拿到全部的費用,而我卻收到毫無價值的東西。
最糟的是,他說得沒錯,他什麼也不欠我。我自鳴得意地用心理治療為人服務,認為這是樂於付出的服務,卻對他毫無幫助。我為什麼期望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呢?不管怎麼說,無論我渴望的是什麼,他都無法給我。
「他無法給我什麼」,我向許多病人說過這句話,告訴他們無法從丈夫、妻子、父親身上得到什麼,我自己卻無法放下菲利浦這個無情無義、麻木不仁、不會付出人。難道我要寫一首詩,頌揚病人在多年後還欠治療師許多恩情嗎?
每一個治療師的工作中,總是有某個病人從治療師得到不成比例的精力和注意力,菲利浦就是讓我如此耗費三年心力的人。
他被一個半小時的團體過程深深吸引,因而忘了自身的絕望。這種情形並不特別,所有團體治療師都知道團體治療氛圍的奇妙療癒性質,朱利斯常在帶著憂慮進入團體會談之後,卻在離開時覺得心情大為好轉,即使團體沒有談到他個人議題,也有這種效果。
第6章
夫妻之間的愛會產生對子女的愛。偶爾會聽說如下的故事,有些夫妻過於相愛,耗盡全家的愛,小孩得到的只是愛的殘渣。可是,這種愛的零和經濟模式並不合理,事實剛好相反:夫妻之間的越相愛,就越容易用愛的態度對待小孩和每一個人。
小孩如果沒有母愛的連結,就無法發展愛自己所需的基本信任感、無法相信別人會愛他,也無法熱愛生命。這種人在成年後會與人疏離,退縮到自己的世界,人際關係常常充滿敵意。
第7章
就像治療團體一樣,沒有人想坐在帶領者身旁。即使是今天的團體聚集也是先把他身邊的坐位留給遲到的成員,他曾開玩笑說他旁邊的坐位似乎是給遲到者的處罰。朱利斯想到團體治療圈流傳的說法:最依賴的人會坐在帶領者身邊,而最偏執的人則坐在帶領者對面;可是在他的經驗中,唯一的規律就是大家都不願意坐在帶領者的旁邊。
菲利浦停在這裡,想吊聽眾的胃口,他抬起頭,臉上閃現自信的表情,顯然他確信自己在做什麼。朱利斯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菲利浦期待什麼呢?難道他以為學生會好奇地坐立不安,竊竊私語「誰是這位文學天才」嗎?
這位垂死的人發現了什麼呢?(這時,菲利浦突然採用一種奇怪的語調)聽好,朱利斯.赫茲菲德,因為這件事可能有益於生命的最終檢驗……”
朱利斯在公開演講中被點名,不禁大為震驚,他急忙在座位上挺直身體,不安地環顧四周,這才驚訝地發現大廳已沒有別人,連那兩個遊民也已離開。
你的作業就是非常仔細地讀這本書,特別是第九部,你會發現非常值得,遠比挖取病人久遠記憶的意義更有價值。
我已經完成諮商課程的學業,也符合報考諮商師執照的所有其他官方要求,只差兩百小時以上的專業督導。我可以繼續當臨床哲學家,政府還沒有制定這個領域的法令,可是諮商師執照有很多好處,包括可以買治療不當的保險,也可以更有效地推銷我自己。
朱利斯,我要說的是,我已經想了好幾個星期,原本想打電話找你安排督導,可是因為經濟因素而一直拖延。所以你打電話找我的巧合令我大吃一驚。
第8章
亞瑟.叔本華日後成長為歷代以來最有智慧的人,也是最絕望、最厭世的人,這個人在五十五歲時寫下:“我們是否能預見小孩有時就像無辜的囚犯,並不是被判死刑,而是無期徒刑,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判決代表什麼意義。然而,每一個人還是渴望活到老年……這種生命狀態或許可以說是「今天很糟,每一天會越來越糟,直到發生最糟的事。”
第9章
你非常清楚地宣稱我們的治療徹底失敗,浪費三年和一大筆錢。
並不矛盾,你雖然在一個特殊的病人身上失敗,但仍然是稱職的治療師和督導者。研究顯示三分之一的病人都是失敗的,此外,我毫無疑問也在失敗中占有重要的角色:我頑固、僵化。你唯一的錯誤只是為我選了錯誤的療法,又堅持太久。但我知道你努力幫助我,甚至對我感興趣。
也許我該修正我的話。我說從你身上一無所獲,這句話並不完全正確。其實你說了兩句打動我的話,可能對我的復原有一定的幫助。
我們當時討論墓碑上的墓誌銘,我不記得為什麼討論這個,但我相信是你詢問我會為自己選擇什麼樣的墓誌銘……」
「非常有可能,當我覺得治療走到死胡同,需要某種使人震撼的方法時,常常提出這種問題。然後呢?」
「你建議我在墓碑刻上這段話:『他喜歡打炮』,然後說這個墓誌銘可能也適合我的狗,所以我可以為自己和我的狗用同一塊墓碑。
「很難聽的話,我真的說過這麼刺耳的話?」
「是否刺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效而持久。許久之後,也許是十年後吧,我用到了這句話。」
我一直認為治療不只是一種專業,更是一種召喚,是關心他人生活的人的生活方式,但我在你身上看不到關心。好的治療師會想要幫助別人減輕痛苦、逐漸成長。但你對別人只有輕蔑,比如你輕視、羞辱學生的態度。治療師需要與病人建立關係,你卻毫不關心別人的感受。以我們兩個為例,你根據我打給你的電話,假設我得了致命的疾病,卻不曾說出一句安慰或同情的話。
「咕噥一些無意義的同情話語,會有幫助嗎?我可以給你更多,我為你安排了整整一場演講。」
我現在了解了,可是這種做法太拐彎抹角了,使我覺得自己被人操縱,而不是關心。如果你直接了當、打從心底告訴我,對我會更好。不需要為我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也許只要單純地詢問我的處境或心境,或只是簡單地說:『我從遺憾聽到你快死了,這是多麼令人難受的事啊!』
生命是『有恆久解答的暫時狀態』
「但我要給你免費的心理治療第一課:治療中真正重要的不是觀念、不是洞見、不是工具。如果你在治療結束後聽取病人對過程的報告,他們記得什麼呢?絕對不是觀念,而是關係。他們很少記得治療師提供的重要洞見,而是深情地回憶自己和治療師的關係。我大膽猜測你也是如此,你為什麼對我記憶深刻,如此肯定我們之間發生的事,以至於在多年後現在找我督導呢?並不是因為那兩句打動你的話,我相信是因為你覺得與我有某種連結。我認為你可能對我有某種深刻的情感,我們過去的關係雖然緊張,但仍對你具有重要的意義,所以你現在才會找我,希望得到某種形式的接納。」
「大錯特錯,赫茲菲德醫師……」
「你假定自己對現實的觀點就是事實,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而你的任務就是把這種觀念強加在別人身上。你渴望關係,重視關係,因此錯誤地假設每一個人都必然如此,並認為我如果有不同的主張,就是壓抑自己對關係的渴望。」
每當我接近別人,結果就會喪失自我。成人以後,我沒有友誼,我也不在乎友誼。你可能還記得我小時是個孤獨的孩童,母親對我毫不關心,不快樂的父親最後結束自己的生命。
「菲利浦,你有敏銳的頭腦,了解許多事,或許你會找到方法把你的知識運用到治療工作,也許你最後會有真正的貢獻,我希望如此。可是你目前還沒做好準備,不足以成為治療師,也還沒做好接受督導的準備。你的人際技巧、敏感度和覺察力都還需要磨練,許多磨練。但我想幫助你,我失敗過一次,現在有第二次機會。你願意把我當作同伴嗎?」
我,朱利斯.赫茲菲德,同意當菲利浦.史萊特的督導者,但他必須先花六個月的時間,當我心理治療團體中的病人。
你還沒有做好接受督導的準備,還沒有做好成為治療師的準備,但我認為團體治療可以處理你的缺憾。你必須先接受一段團體治療,然後我才督導你,這就是我的條件。
「幫助每一個成員盡可能了解自己如何在團體中與別人建立關係,對象包括治療師。我守駐在此時此地,這是掌握如何當治療師的基本概念。換句話說,團體工作不管過去的事:針對此時,不需要深入探討各個成員的過去歷史,而是聚焦在團體當前的時刻;還有針對此地,忘記成員在其他關係的錯誤。我假定成員會在團體中表現出社交生活中容易產生問題的行為,我還進一步假定他們會把團體關係的學習應用到外界的關係。我說得夠清楚嗎?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給你資料。」
「很清楚,團體有什麼基本規則?」
首先是守密,你絕不能向別人談到其他團體成員。其次是要努力坦露自己,誠實表達你對其他成員的看法和感受。第三是每一件事都要發生在團體裡面,如果成員之間在團體外有接觸,就必須拿回團體裡面來討論。
我再告訴你另一個治療要件:避免與病人有雙重關係,否則會妨礙治療。我指的是各種相關的關係:愛情、商業,甚至師生關係。
第11章
所謂厚臉皮就是下流、冷靜地自以為是,最佳的定義就是一部知名小說中謀殺雙親的男孩,他為自己成為孤兒在法庭上懇求法官的同情。每當朱利斯想起自己的生活態度,腦中就浮現厚臉皮三個字。
朱利斯對「定型」的現象非常敏感:他常常看見團體治療的病人已經大幅改變,卻仍被其他成員視為原來的人。這種情形也會發生在家庭裡面,許多病人在病情改善之後拜訪父母時,會覺得非常難受,因為他們必須努力避免掉入舊有的家庭角色,花很大的力氣讓父母、手足相信他們確實已經改變了。
剛成立的團體容易誤以為治療師的注意力會平均分配給每一個人,所以偶爾會怨恨新的加入,但成立已久的團體則會歡迎新人,因為他們知道適量的人數不但不會減低療效,還會增加治療的效果。
新人有時會立刻加入討論,但一般說來,他們在第一次聚集會保持沉默,試圖了解規則,等別人邀請他們參與。
如此冷淡、背對著大家、忽略其他團體成員的新人?朱利斯不曾見過這種人,即使在精神病房的精神病人團體,他也沒有遇過這種情形。
朱利斯心想,天啊,我真想掐死他,先不要理他,讓他自生自滅,坐在椅子上旁觀憤怒的團體批評他,實在是一件愉快的事。
一天早上,兒子對媽媽說:「我今天不想去學校。」
媽媽問:「為什麼?」
「兩個理由,我討厭學校的學生,他們也討厭我。」
媽媽回答:「你必須去學校,也有兩個理由:第一,你已經四十五歲,第二,你是校長。」
沒錯,他已經長大成人,而且是團體的治療師,他的職責是幫助新成員不受攻擊、融入團體。他幾乎不曾在團體開始時率先發言,寧可鼓勵成員負責團體的進行,但今天他別無選擇。
朱利斯對團體施加的壓力感到不滿意(他已看過太多成員因為不好意思讓團體失望,而離開團體),於是首度介入說:「吉爾,你得到很強的回饋,你自己對這件事有何感受呢?」
你的妻子是特別無法活在現在的人,因為她背負了非常沉重的往事,好像逐漸下沉的船,她正向下沉淪。我對你的勸告是趕快跳船,開始游泳。她在沉下去時會造成強大的漩渦,所以我勸你要盡一切可能游得越快越好。
齊克果描寫某些人陷在『雙重絕望』,他們雖然身陷絕望之中,卻又欺騙自己,不願知道自己已經陷入絕望。
叔本華認為這是普世共通的人類處境:想要某種東西、暫時的滿足、厭煩、又想要另一種東西。
朱利斯驚訝地看著大家七嘴八舌地插話,他們竟然渴望聆聽菲利浦的每一句話。他感覺到競爭的衝動逐漸上升,但提醒自己要以團體為重,而壓抑這種衝動。他告訴自己:「冷靜下來,朱利斯,團體需要你;他們不會為了菲利浦而離棄你。這裡發生很棒的事,他們接納了新成員,並為自己計畫未來要探索的議題。
第12章
海因利希對兒子的興趣感到非常煩惱。校長通知他,說兒子對哲學有熱情,非常適合學者的生涯,如果轉到預備升大學的高中就讀,一定會表現良好。海因利希內心知道校長的勸告是正確的,因為兒子貪婪地讀遍家族大圖書館中所有哲學、歷史和文學的書籍。
海因利希怎麼做呢?他重視的是後繼有人,以及整個公司的前途,和維繫叔本華世家以孝敬祖先的義務。
他的決定是向十五歲的兒子提供一次機會,他告訴兒子:「你必須有所選擇,或是陪父母一起到全歐洲旅行一年,或是追尋學者的生涯。你要向我保證旅行一結束就開始商業的學徒身分,或是放棄旅行,留在漢堡,立刻可以轉到正規的教育體系,為將來的學術生活做準備。」
請想像一個十五歲的孩子面對這種改變生命的抉擇,是什麼樣的情形。
也許始終迂腐的海因利希正指導兒子體會存在的議題,便他了解互相排斥的選項,每一個「是」都必然伴隨一個「否」。(多年後,亞瑟寫道:「全部都要的人將一無所獲。」)
第13章
朱利斯哀傷地垂下頭,他從來沒有真正品嚐和抓住當下的片刻,也不曾對自己說:「就是它,在這個時刻、這一天,這就是我想要的!現在就是美好的時光,讓我留在這一刻,讓我一直深埋此處。」沒有,他一直相信人生最美好的部分還有待追尋,總是垂涎著未來:年紀漸長就是越來越聰明、成功、富有的時刻。
他仍然苦惱地想著團體裡的「告白」,朱利斯認為這種情形可能和他愛上治療團體有關。二十五年來,他一直熱切期待每一次團體聚集。團體不只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團體有自己的生命,具有持久的個性。雖然原始成員已經全部離開團體(當然不包括他自己),但團體仍然有一種穩定、持續的自我,好像永遠不死的核心文化(用專業術語來說就是一套獨特的規範,未明言的規則)。沒有一個成員有辦法述說團體規範,卻對某種行為是否恰當都有共識。
帶領團體所消耗的精力比其他活動都多,朱利斯一直努力維持團體於不墜。團體就像一艘可敬、慈悲的船,把一群痛苦的人送到更安全、快樂的港口。有多少人呢?每個人平均參加兩、三年,朱利斯算一算,至少有一百個人吧。團體需要時間來發展穩定性和信任感,新的團體常常容不下動機不強或能力不足而無法投入團體任務的成員(所謂任務就是和其他成員互動,並分析這種互動),然後經歷數週不愉快的衝突,比如耍手段以奪取勢力、焦點和影響力,但產生信任感後,最終會逐漸滋生療癒的氛圍。他的同事史考特曾把治療團體比喻成在戰場搭橋,早期的形成階段會有許多傷亡(即退出的人),一旦把橋搭好,就可以把許多人(包括留下來的初期成員和後來加入團體的人)送到更美好的地方。
朱利斯曾寫過許多專業文章,探討治療團體各種幫助病人的方式,但他一直找不出適當的文字來描述真正關鍵的因素:團體的療癒氛圍。他在一篇文章把這種氛圍比喻成嚴重皮膚病變的治療,讓病人全身浸泡在舒適的藥浴中。
帶領團體最主要的附帶好處就是有效的治療團體不但能治癒病人,同時也常治癒治療師(專業文獻從來不談這個事實)。朱利斯在團體聚會後,雖然常常得到慰藉,卻一直不確定原因何在。
只是暫時忘記自己的結果嗎?或是出於治療的利他行為,欣賞自己的專業能力,為自己的能力自豪,享受他人給予的高度尊重呢?或是以上皆是?朱利斯在幾年前就已放棄做出精確的解釋,接受一般的解釋:只是因為沉浸在團體的療癒之流。
一個人執著越多事,生活就會越沉重,與這些執著的對象分開時,也會越痛苦。叔本華和佛教都認為人必須放下執著…
第14章
雖然歷史通常把喬哈娜描寫成自戀、不關心別人的人(大部分是根據亞瑟對母親的嚴厲批評),佰毫無疑問是她使亞瑟重獲自由、開始邁向哲學之路。
親愛的亞瑟,我現在知道什麼是人生,那是堆滿工作而疲累、麻煩的人生,只有當你喜歡工作時,人生才有吸引力。工作無法使人富裕;身為作家,需要非常努力才能勉強維生……你如果要當作家,就必須有傑出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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