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书生一边轻叹着,一边缓步走在积满了雪的青石板路上,靴子踏在雪上发出嘎吱的声音,清澈又深沉,树枝上也挂了莹白的雪,果真玉树银花,一阵微风拂过,雪花灌了书生一脖子,书生将脖子缩了缩,继续朝前走。
“如此雪景,梅花不知开得怎样了?”书生想起之前和几位同窗的约定,要在今日围炉烹茶,赏梅赋诗,而他需要采一枝红梅花插在瓶中,前面便是梅园了,书生紧走几步,只见梅花树虽沾了白雪,却不显衰飒凋零之象,眼前一片灼灼的红色,竟不输春日的桃花,又增了一种孤峭峻拔之态,香气和寒气一样沁人肌骨。
书生正准备小心折下一枝,忽然感觉头上被重重砸了几下,风帽被砸落,发冠也歪到一边,等回过神来,只见梅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头一身,好不狼狈。
“谁叫你摘花?为什么要摘花?”书生听到斥责声,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面容清丽的少女对他怒目而视,“古人有句诗说得好:草木本有心,何需美人折?你也不算什么美人,倒平白糟蹋花来,实在可恨!”
书生本对摘花怀了歉意,听少女所言却来了气:“说我摘花,你不也摘了吗?还拿花枝来打人,我和几名同窗约好了赏梅吟诗,故折了一枝带回去插瓶,你在这里胡搅蛮缠是何意?”
少女道:“你看,我这里哪有花?”书生不信,然而在少女身上、地上看了良久都找不到砸下的花枝,只有自己身上的花瓣还在零零落落地往下坠,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痕迹。“那我……这是怎么回事?”书生呆站着问。
少女看到此景倒笑起来:“连树都不高兴了,要打你呢。”笑声止住,少女问:“知道哪首咏梅诗最好吗?”
书生读过的梅花诗有几十首,此刻问哪首最好,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摇头道:“不知。”
少女肃然道:“是王维的《杂诗》。已见寒梅花,复闻啼鸟声。心心视春草,畏向玉阶生。须知这花并不愿人摘了去。对花而言,静静长着就好,来年还能来看,插了瓶,做了香囊,品格便低了,在花看来,也是不愿意的。”
书生心中一动:“那我不摘了,这就走,不敢冒犯姑娘,更不敢伤损了这花。”
“且慢,你走得了吗?”书生只见来时的路径竟被梅树封死了,一簇簇一团团红殷殷的梅花,像玛瑙般泛着光泽,令人心头悚然。
“本来要困你一困的,看你没有执意摘花便罢了,随我走吧。”
“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叫我梅就好。”
书生这才顾得上打量少女,少女身材娇小,身上裹着一件大红色披风,看上去不是丝绸的,也不是羽缎的,说不清是什么材质。走出梅园,少女便不知所踪了。
书生回了家,几位同窗早到了,看到书生便取笑说:“让你折梅枝,怎像遭了劫似的?梅花呢?”书生言其所见,众人皆不信:“我们看,你是读书读呆了,哪有这种奇异诡怪之事!”
他们不信,书生可不认为自己看花了眼,他常常去梅园,每次都能见到那位梅姑娘,年纪虽小却妙语连珠,且不言书生带来的诗文,她只过目一遍即可成诵。书生自教会她下棋,和她对弈便未赢过。书生问她原因,她便言:“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你早懂了入世进取的道理,却不懂出世,像你这样只取不舍,不自取灭亡已属不易,还想胜吗?”
书生摆出一副愿听教诲的姿态,梅姑娘大笑起来,手中拿着茶盏,连同茶水泼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书生感觉她的身体一日日衰弱下去,连带那披风的色泽也黯淡下来,书生想请郎中来调治,被她拒绝:“以前治过,非但治不好,还伤了根本。”书生也只好由着她高兴,并常来看望她。
转眼便是立春,书生要进京赶考,去梅园向梅姑娘告别,梅姑娘却一改往日任其来去之态,劝他留下:“当今世风恶浊,仕途险恶,何必去趟这浑水呢?多留几天才好。”书生虽平日言语钝拙,心中也有攻书学剑之志,坚辞离去。临走前,他看到梅姑娘在那里叹气,脸色已白得如刚落的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算我看走了眼……”
书生低声回道:“我日后来看你。”却不知她是否听到了。
书生赴京赶考,未能考中,在京城滞留了数年,可看到的,等到的,无非失望而已。又是一个冬天,他想到江南的梅园,匆匆赶回,可看到梅园里的梅树尽皆枯死,少女不知去向。
书生找人询问缘故,那人说:“你还不知道呢!这可是件奇事,也就今年年初吧,太守大人来赏梅,嫌那枝干长得太野,不够玲珑奇巧,就让人剪枝,剪刀还没碰到树,这满园的梅花就全枯萎了。”书生谢了那人,独自伫立着,看着那满目荒凉,恍惚间听到少女的叹息:“你不是要回来的吗?我可等不起了……”
书生在梅园的遗址旁建了小屋,又重新种上了一株株红梅树,一日日、一年年,时间对他好像凝滞了一般,每日除了打理梅树,便是煮茗吟诗,外界似乎与他并无关联,每年冬天下雪时,他就摆上棋盘,坐在窗边,等待着梅花一朵朵绽放,等待着那个人。
林逋,字君复,北宋诗人,隐居西湖二十年,终身不娶,自言“梅妻鹤子”,有咏梅诗云: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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