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凉州。”
金碧辉煌的圣旨交到他汗湿冰冷的手上，执手间仍有帝王雍容华贵的怒气。
他微微颔首，跪下僵硬冰冷的身子，干涩的声音嗫嚅道：
“谢主隆恩。”
额头撞到这大唐国土，撞出一片青紫的疼意，直抵灵魂深处。
他头上，是孤雁盘旋。
他就是在这秋凉的季节走的，陪伴他的只有几个懒懒的护兵。
他骑着瘦弱的马，一路摇摇晃晃慢慢悠悠，好像让他一点点承受这种种残忍。
终究是冤屈，他到底是不甘心。
秋浓露重，夜色无边。他只于马棚住下，和衣而眠，清癯的身子微微颤抖。他是一介书生啊，陪伴他的是六尺竹简一杆毛笔，呼吸间尚有畅快的书香气息，然而此时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崇楼华堂亦沦为草泽，氤氲于他记忆的霓裳羽衣也被这羌笛胡笳淋漓的销声匿迹。温柔的时光断离的彻底，他无法一苇以航。
走出去看看，西风残照月色冷。这里的天干净透彻，没有云丝纠缠的温柔，从宇宙外洒下的冷白，携带着稀疏繁星的闪耀，毫无保留的砸下来，直击他的心头。
愣神之间竟有流泪的冲动。他扶住树干的癭瘤，瑟瑟发抖。
一块符节摔下来，声音清脆明朗，闪耀着无与伦比的光芒。
他颔首，眼睛一亮，安然握住。
像是握住他尚有温度的脊梁，握住一种悲壮的情怀。
出长安，渡黄河，过山西，跨长城。终于抵达河西走廊之时，已是穷冬了。
脚下是绵绵的沙，无边无际，从脚下蔓延，款曼而平适，如同冰海冻浪。直到无法抵达的远方。
夕阳携着一片灿烂的斑驳，金黄与黛赭溶于斑斓灿圆的太阳。光与影笔直的分离，是冬日少有的愆阳。
他望向东，手紧握着符节，那符节闪耀着无与伦比的光芒。
这里的冬日是漫长冰冷的。夜半的飓风常把他冻醒，梦回烟柳皇都，泪流千行。
他也会愤愤不平，想要责怪为什么皇帝要这样让他蒙受冤屈，让他来这种鬼地方受苦，他想要赶紧回去平反昭雪。只是这怨，终比不过对故土的思念。
终究是故国啊，纵使是距他于千里，致他于死地，也是他心心念念向往之的地方，也是他洗衣喂马时口中的呢喃，也是他一夜冷梦、不忍惊蛰的思念。
云鸢戾天。
待到春日，凉州的草青了。
他依旧洗衣喂马，不敢怠慢，生怕一时疏忽就是一顿暴打。他只有在忙碌紧张紧锣密鼓的缝隙中愣愣神，想想大唐。然后仿佛得到了力量，藏在心中，不敢忘怀。
他不再苦苦想着如何回去，不在推杯换盏中堕落，他开始将自己的思念与情怀倾注于山河，以爱国之心爱这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草木花鸟。
这凉州的一切，纵使多么的荒凉，也是我大唐的一部分啊。
这样想着，这曾禁锢过他痛苦过他的牢狱，亦有了温柔的模样。
他轻轻爱抚着细沙，心中的守望之芽，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反而是吐出一抹新绿。
到了夏日，夜来的晚。他就会在这茫茫大漠上走走，勘测地形。
夜里回到小茅屋，研墨添灯，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杆竹笔，几页竹片一根茅草，亦可勾勒山河，书画江山。
这是被遗忘的土地，可毕竟也是大唐的一部分啊；这里阒寂无人，可这里还有守望。
纵使这风月易改，他也要守得江山稳伫。
他赤脚在尘土上行走，龟裂的手在一笔一划一撇一捺中勾勒江山如画，只为心中的守望之芽，有一天可以绿意葱茏，引得故人探望。
于是啊，这春日凄风，秋季苦雨，夏天愆阳，冬时伏阴的艰苦环境将他一点点蒸馏升华，这个苍白文弱的美少年，眉目间亦有了生冷的硬气。
他手中的还是那只铜符节，已经被岁月打磨得失掉了色彩。但是仍然闪耀出无与伦比的光芒。
他面向东，守望一世长安。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二十三年过去了。
他早已不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他双鬓斑白，岁月在他脸上留下苍老的痕迹。此时的他温和沉静，已然洗去人生的喧嚣。只是见到使者时，听到久违的母语，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从他口中才得知的，这么多年，早已今非昔比，如今，他的冤屈已被平反。
心中想过多少次的场景，一时触碰竟会愣住。安然谢过，然后转身回到小茅屋，再度回来时手中抱着厚厚的竹简。竹简并没有因为岁月的变迁而软脆不堪，反而愈加沉淀，闪烁着岁月的光辉。
使者轻轻摩挲着，甚至凝思间，想到这个如同这凉州一样早已被遗忘的孤岛，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播种守望的种子，拼命生长，只为有一天可以站在爱恋数十年的大陆旁，忘却曾让他寤寐惊蛰半睡半醒的悲凉心酸，带着少年初遇时的羞涩温柔，款款开口道
“你看，这都是我对你的守望啊。”
想到这里，这个见惯生死离别的官吏，竟会忍不住泪目。
马车吱吱悠悠，又是这样一个秋天，他回到了故乡。
手里依旧是那个符节，二十三年，在不能以表白的无声中，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摩挲着，想念着，守望着。
符节早已锈迹斑斑，然而闪亮着悲壮的情怀。
远方是一片湛蓝的天空，空净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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