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顾北,真的要这样子吗?”
不惑之年过半的顾老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在这个村二十四年,已经很少人记得他原来的名字。人们叫他顾老头,并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事实上,他比村里大部分的成年人都年轻,也才四十出头。但由于早年经历的大难,使他的容颜衰老许多。原先充满朝气的少年,也因为那场运动,被打压得抬不起头。
本以为运动结束后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可世事弄人,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不知是地方太远还是怎么,给他平反的文件迟迟不下来。上面没指令,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是受过了运动时的苦,要是从前的他,必然是要大闹一番。可吃进运动苦头的他明白了世态炎凉。原先那个狷狂的少年早已失去色彩,只想在世上苟且生活。
等待平反文件的日子是极其漫长的。起初抱有很大的希望,每天都跑去邮局。镇上邮局的工作人员都认得他。每天下午3点左右,他弄完手中的农活,就匆匆赶了过来,没有一天迟到。就算有一天下倾盆大雨,来自西北的寒风快要把树挂断,他还是来了。如此坚定,连镇上的人都为他感到动容,都会帮他留意。人们都把这个当作随手之劳,不足挂齿的小事。可对于顾老头来说,这是他出城的唯一希望。
打断顾老头坚定信念的是发生在他跑邮局的七个月后。邮局忽然给他打电话说有他的来信。那天他疯了似的抛开农具,用尽全身力气跑到邮局。距当时看到他跑步的村民回忆,那估计是顾老头最有活力的一次了。
当顾老头抵达邮局时,发现里面的气氛不太对,人们用一种悲怜的表情看着他,像是可怜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般。顾老头使劲擦了擦手上因农活留下的黄土。近乎神圣地揭开那封他以为能改变他命运的信封。但老天没有眷顾他,信封上简单明了地写清楚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不予返回”
旁边也来取信的村长沉重地拍了拍顾老头的肩膀,试图给他安慰。受到重大打击的顾老头噗通一声,直跪在地。人们开始听到一种细微的呜咽,后来越来越大,顾老头抽泣的声音覆盖了整座上了岁月的邮局。那是人们第一次见到顾老头哭。被运动的人们驱打的时候没哭,农地干活的没哭,无饭可吃的没哭。直到生活击碎了他最后的希望。这个二十多岁,经历过大起大浪的人终于留下了眼泪。
那天从邮局出来时,他感到周围人的目光变得可憎起来,充满着戏谑与嘲笑。他回到家,三天闭门不出,农活没有去管。当人们以为他就要把自己闷死在里面时,他又出乎意料地出现了。不过他原来挺直的背伛偻不起,茂密黑森的头发变得苍白稀疏,本来还算干净的遍布胡渣。他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走路有气无力。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每天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
人们就是在那时候才管他叫顾老头的,对态度由之前的可怜变成了嘲笑,特别是是在顾老头改信基督教后。
“顾北,顾北?”躺在床上的人见顾老头没反应,又多叫了几声。
“在的,在的。”顾老头从往事之中回味过来,悄悄抹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泪。这才转过身去,好好打量躺在床上呼唤他的人。
破了几个窟窿的棉絮孤零零地盖在呼喊者身上,对比着窗外刮个不停的狂风,显得十分单薄。两个发黄的灯泡还在耗尽最后的生命,为在这个屋的人提供一丝闪烁的光芒。离床不远的是书桌,上面的书多是残破不堪。地上还有几个断断续续的脚印,大概是屋的另一个主人神志偶尔还清醒时会照顾病床上的人吧。
顾老头从桌上抽出一本唯一还算完好的书,放到了床上。
“这么多年了,你果然还是喜欢这本书。”床上的人没有应和。顾老头不理会床上人的不解风情,继续说道,“《山海经》,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吧,才拼命保护神像,甚至不惜付出了双腿的代价。”
躺在床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凶狠地盯着顾老头,像是命令他不再说下去。
“可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找到那个秘密,是不是很可惜啊,陈叔。”顾老头合上书,满脸挑衅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灯光照着病床上的人面无表情,冷漠地用眼神回敬顾老头。
“啊不,不是陈叔。陈叔早就死了。应该叫陈哲,对吗?”顾老头把书放回原位,轻声地问道。
“多少年前的事,为什么又旧事重提?”
被村里人判定为死亡的陈哲一脸镇定,终于不再沉默,嘴里发出冰冷的询问。
“因为......这个。”顾老头不慌不忙地从口袋拿出一条做工粗糙的项链。显然,这只是给孩子玩的玩具,由铁组成的链身锈迹斑斑,搭口的纹理被磨损地几近平滑。
“在哪里?”冷静的陈哲打破了他的从容,急不可耐地问顾老头。他想伸手去抓顾老头的衣袖,却因卧病在床无力够到。
“等我高兴了再告诉你。”
见到如此气急败坏模样的陈哲,顾老头倒有些开心。他慢悠悠地收起项链,想再戏弄下他。
风刮得越来越大,窗户传来吱吱响的声音,床头的灯暗了许多。棉絮的窟窿依然存在,不过床上的人却不在。
顾老头正想转身再戏耍陈哲,却发现人已不在床上。电光火石之间,顾老头突然感到脖子上触到一把尖利的东西,四周的气氛也变得寒气透骨。经历运动的顾老头知道,这不是气温带来的寒意,是由人构成的实实在在的杀意!
“你....你怎么能走了?”顾老头浑身颤栗,不停地都抖哆嗦,充斥着对死亡的惧怕。尽管他受了许多磨难,但对于死去这件事,还是无法面对。这也是他苟且生活到如今的原因。顾老头尽量克制自己的害怕,鼓起勇气支支吾吾地问道。
“少废话,带我去!”陈哲早已无之前的虚弱,凶狠地命令顾老头带他去找项链出现的地方。
陈哲其实是很心虚的。一旦顾老头转身,其实就能发现陈哲的脸上不断冒着虚汗。花时间站起来,显然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幸好陈哲赌对了顾老头的懦弱,不然这一计划就不能实行。支撑陈哲的,是跟陈叔的那个承诺。
陈哲一边用刀指着顾老头,一边穿上衣服。他们两个慢慢地走出门,没有顾上掉在地上的灯泡。
电流的声音在床边作响,痕迹斑斑的灯终于灭了,不再发出光芒。整个屋子沉入黑暗,外面的烟尘陆陆续续飘进去,吹向被顾老头合上的书。
《山海经》一动不动,只是多加了几层灰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