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我是那样的恐惧黑夜的到来!以至于当我穿行在村子里,遇到村子里有人死去,横亘在巷道边,围着二十四孝图案的黑色棺材时,斜眼怯怯地瞥一眼它,即刻疯了一样地跑到从哪个角度都看不见它的地方,靠在墙上或是一棵树上,后背顺着墙或者树,软而无力地滑下去,瘫坐在地上,按着似乎要跳出来的心脏,感觉到是那种渗到心底的惊恐悲凉和心痛。那时候,我就明白,摆在路边的巨大的黑盒子,总会有一天要把我也装进去;而我的小伙伴们,则三五成群的散落在那家过丧事人家的各处,大呼小叫地搜寻着一切可看的热闹。那一年,我六岁。
冬天的黄昏,一起和我在村东头大渠上耙树叶的孩子都回去了,只有我,提着我的竹笼,拉着我的耙子,在水渠上游荡。我向东慢慢挪着步子,身前是长长的一左一右摇晃的影子。我不想回去,我就想在水渠上感受太阳那点光,想用眼勾住那点似乎能照进心里,驱赶心底黑暗中魔鬼的光。
当母亲在村头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我的名字时,西边太阳落山后留下的那点光只剩了丁点,我知道,我必须回去了。竹笼里是压的实实的,满满当当的一竹笼干树叶。我使劲往下压,弯着腰才从竹笼弯成弓一样的把下面,一点一点把左胳膊塞过去,起身把它挎在身体左侧,身子努力地向右挺着,保持平衡。右手抓着耙子的中间,让它平着在身体的右边,慢慢往回走,就那么不太情愿,又不得不回去的默默地把黑暗甩在后边。
母亲在村口等着我,抱着弟弟。对于我的晚归,母亲从来不会多说什么,她始终以为,是我太懂事,非要把竹笼装满才肯回家。母亲淡淡说,以后不要这么晚,早点回来,装不满没关系。我默然地点点头然后蹲在地上,从竹笼弯弓一样的把下抽出左胳膊,一片片揉碎的叶子,随着我抽出胳膊的力道,飘出了竹笼,撒在我脚面上,落在地上。感觉我的心也像那些飘落的叶子,没有着落一样。母亲把竹笼提在自己手上走在前面,我轻轻甩动因携竹笼麻木而有些疼痛的左胳膊,右手抓着耙子,在擦黑的夜里,悄悄地跟在母亲身后。
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玻璃罩子被母亲擦得没有一点灰尘,那也照不亮屋里的角落。来回走动忙碌的母亲,躺在土炕上呀呀学语的弟弟,都笼罩在一片黄色的雾中,还有我和母亲不时在墙壁和地面投下的硕大影子。要睡觉时,我轻声问母亲,能不能和她睡在一头。母亲说不行,弟弟小,怕压着他。他占的地方太大,土炕的那一头没空了,我只能睡在母亲的脚那头。我悄没声息地爬上炕,摊开自己的被子,坐在母亲脚的那一头,再次头也不抬地对母亲说,我想和她并排睡到同一头。母亲和颜悦色地说,就睡在那头吧,有啥怕的。我悉悉索索脱完衣服,钻入被窝时,我看了一眼那盏放在母亲那头炕头桌上的玻璃罩子干净明亮的煤油灯,似乎想要把那光,顺着眼睛吸进心里一样。
母亲在那头问,睡好了没,睡好了我吹灯了。我嗯的答应一声,其实我心里一直在说,妈不要吹灯。噗的一声,那个明亮的玻璃罩子灯灭了,屋子陷入沉沉的黑暗,空气中飘散开一股油烟味。我睁大眼睛,看着没有尽头的黑暗,告诉自己,千万不能睡着,不然的话,那可怕的梦又会来缠我。时间在暗夜里流逝,我睁大的双眼疲惫地要合上时,我鼓起勇气,叫了母亲一声,问她能不能把灯点上?母亲说,点灯干啥,快睡吧。我没再说话,听着母亲的轻轻的鼾声,裹紧了被子,无法拒绝的睡去。
一群披着黑色大袍的魔鬼如约入梦,在一片旷野中,那群怪物追着我。我拼命地往前跑,想逃脱它们的追赶。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认识的人,只有我在旷野中奔跑,那种无助的惊恐,让我越想跑快,越是双腿发软沉重,无法快速前行。那个最丑陋的吐着舌头的魔鬼,伸着长着弯曲长指甲的大手,过来抓我。眼看就要抓住时,我使出全力向前一纵,挣脱它的魔抓。还没喘口气,另外的魔鬼全部围拢过来,形成一个圆圈,向中间的我伸出森林一样的手臂,像无形的剑一样,刺得我疼痛难忍。就在它们张开大口,要吞下我时,我用脚蹬地,想从上面飞走,地面一下子坍塌了,我大叫一声,和魔鬼一同坠入没有底的黑洞。
我一身冷汗的醒了,睁开眼,是什么都看不到的无尽黑暗。我盯着母亲那头的窗子,再也不敢闭上双眼,真想爬过去,睡到母亲的那一头,可是想起母亲说的那头睡不下的话,我依然蜷缩在母亲脚头的被子里,默默地流着眼泪。那可怕的魔鬼,已经夜夜入梦折磨我好久了。那扇看不见的窗子,寄托了了我全部的希望,等待着让我安心的第一丝光亮。当黎明的曙光穿透窗板的缝隙,投进屋里一道光时,我才会沉沉地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可怕的梦没再来侵我。没人知道,那时候少年老成,懂事乖巧的我,因为心里有着生与死的纠结,看到了生命的尽头,才那么惧怕黑夜的到来。真的没人知道,睡在我那头的母亲,年幼的弟弟,还有,在外地工作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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