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六、李秀玉
杨十五失踪后,李秀玉顶替杨十五每天跟着生产队下地挣工分。她从来没有下过田,但现在却毫无选择卷起裤管,踩进稀烂冰凉的水田里,弯着腰插下一把把秧苗。在动乱的年代,她挨过一次毒打,造反派翻出她父亲李宏泰以前是富甲一方的财主,就给她扣了几个帽子,叫她交出父亲,交出收刮百姓的赃物。她哪里知道她的父亲身在何方,以至于家产如何变卖,她那是还小,又是女孩子,更是无从知道。交不出,棍棒伺候,从此秀玉成了跛子,在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干活,速度远远慢于别人。多数时候下工后人都走光了,她也不去食堂打饭,而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地头,默默地流泪,谁也不清楚她是为她悲惨的命运哭泣,还是思念死在水田的儿子国安。
七二年的晚夏,庄稼长势要比晚年好,人们暗暗高兴,若是没有冰雹袭击,很快就可以割稻了,交了公粮,分到家里的口粮应该能哄饱肚皮。小说是一个个巧合写就的,而生活更是由巧合串联起来的。害怕冰雹,结果有天中午冰雹狂风暴雨裹在一起疯狂地袭来,雨停云散,人们发疯似地冲到地头,看到的只是被打的光秃秃的稻秆,稻穗散落到田里,与泥水混成一团。
傍晚时分,离坝溪不远的云山村传来消息,说有人掉进村里的神龙潭里不见了。这消息顿时让坝溪炸开了锅。
云山也是土家族聚居的村落,村南侧有一个大潭,潭水深蓝,冰冷彻骨,是一个地下暗河的出口,唤作神龙潭,潭水冬暖夏凉。俗话说山深有精,水深有怪,神龙潭深不见底,六十年代曾有人将三十多条百米长的绳索连结一扇石磨投入潭中来探底,绳子放完了,石磨还在下坠。人说这潭里住着龙神爷,神龙潭因此更显神秘。每逢下大雨,潭水不涨反退,露出黑色怪石嶙峋的潭口,若是天旱少雨,潭水反而汩汩外流。但这样的现象并不多见,传说见到河水倒流的人,都能活过百岁。云山土家得以神龙潭的庇护,对此潭崇拜有加,族人用竹栅将潭三面围起,不允许人靠近,只留出水的一头供村里的饮用、淘洗、灌溉和土造纸坊使用。逢年过节,总有人去潭上烧香,但自从破四旧以来,就没有人敢公然去上香了。
人们赶到神龙潭,见有披着蓑衣的人站在潭边,水潭的水位下降非常严重,以往多少年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情形,昨天还在在水中随流摇摆的青绿水草,全部疲软地绞在一起,潭口的水深深地落了下去,露出嶙峋的石头。不知谁喊了一声,这潭口不是龙口吗?于是人们立刻认定这个露出的洞口恰似一只张开嘴的龙头。
穿蓑衣的人是目击者,他说自家的屋顶上的瓦遭冰雹炸坏了,想去神龙潭南侧队上的草垛房借茅草,看到有个小孩在潭边扯水草,潭水下降了不少,看起来潭口黑森森的很怕人,他就喊了一声叫小孩离远点,小孩没理他,他到草垛房一看门锁着没人,就转头往回走,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回身来看,小孩不见了,他跑到潭边,立刻喊人。这人讲得嘴唇发抖,人们叮住问他看到小孩掉进去没有,他说倒没看到掉进去,只是他这一转身,不过三五分钟的事情,还听到声响,小孩不是掉进潭里,是去哪了?这时人们都慌了神,赶忙问这是谁家小孩,看看自家孩子有没有事,不一会儿,村里杨孝云的老婆哭喊着冲到潭边,人们以为是他家的孩子,但是他家最小的孩子都二十出头了,听了半天才知道,她住在坝溪的舅娘家小孙子带着同村小孩杨瑞安来云舍玩,一早就过来,结果遇到了暴雨,雨停后大家都去看被冰雹打坏的庄稼,谁也没注意小孩子,刚才出事了才发现杨瑞安不见了,吓坏了杨孝云家老婆冲过来,问穿蓑衣的目击者,对应了杨瑞安穿的衣服,杨孝云赶紧叫人去坝溪杨书庆家看看情况,去的人回来了,证实了杨瑞安没回家。杨书庆和老婆也一同赶来了,两人已是面如灰土,眼睛血红,站都站不稳,一到潭边,看着可怖的潭口,秀玉立刻昏死过去。
李秀玉醒来,已经神志不清了。把她抬回家后,只是呆呆地躺着,也不流泪哭泣,滴水不进,只是隔一阵子就喃喃地喊人,一会儿喊父亲来救他,一会儿又喊水鬼放了哥哥李秀景,又喊国安又喊瑞安,喊着喊着突然起身,双手在门槛上拼命地抓,众人按住,发现指甲已经被抓脱,手指血肉模糊。七岁的小儿子玉安不明白怎么回事,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吓得直哭。杨书庆千万遍地要目击者确认掉进潭里的不是他儿子,人家不敢确定是,也不敢确定不是,但孩子不见了确是事实。他始终相信儿子没死,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掉进水潭,泡都没冒一个就不见了?
杨书庆恳求大家帮忙到处找,托人去周围的村寨问,去县城里打听,他自己则守在神龙潭边,怎么都不肯回去,瑞安如果真的被掉进潭里被淹死了,按传统说法七天过后,尸体必定会漂上来,他要亲眼看看。但是一个星期过后,当神龙潭水位再次回升,水草又开始顺流飘摇,瑞安的尸体始终没有漂起来,人们更是无从打听到瑞安的任何消息。杨书庆终于接受了瑞安淹死的事实,终日不再言语,每天将小儿子玉安带在身边,就算去掏粪也寸步不离,而秀玉,则由村人带到生产队上,也不用下田干活,每天看着她,不要让她想不开做傻事就可以。
这个历经几多坎坷的家庭,遭遇两次丧失幼子的悲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秀玉日渐消瘦下去,给她每天早晨梳好头发,没过多久就被她抓得乱七八糟,她趁人不注意,经常一个人跑到云山寨子里的神龙潭边,跪着一哭就是一整天,人们远远地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但是这个事件传遍了梵净山南麓大大小小的村落,各种不同版本的传言越来越神秘,但是这些传言都有一个说法是一致的:杨书庆一家没行好,儿子被龙王爷吃掉了。
这种传言流到杨书庆的耳朵里,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情绪上的波动,连续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早已让他对人言舆论不再有任何畏惧,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把秀玉看好,不要让她寻了短见。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二十里外的侗寨放电影,坝溪也有人相约去观看,秀玉精神较以前有所起色,好像已经从丧子的伤痛中恢复过来。天近擦黑的时候,她梳了头,还换了件没有打过补丁的枣红色衣服,跟书庆说也想去电影,把玉安留在家,她随村里人去,书庆也没多想,只是叫她带起纸伞,天阴上来了,怕临时下雨。
电影放到一半停了下来,广播通知说山里大雨,太滨河涨水了,电影停止放映,群众立刻回家,严禁趁船。人们纷纷散去,没走多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秀玉他们一伙相跟的村里人被困在出寨子必经的风雨桥上避雨。这座风雨桥修建于几十年前,中途因为砥柱不稳,倒坍一次,后来又重新修好。在这样的暴雨中桥上避雨,人们心里忐忑不安,桥下山洪汹涌,万一再倒坍就麻烦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诅咒这场早不来晚不来的暴雨,突然有人叫道:“落水了!秀玉落水了!”
人们顿时乱作一团。
秀玉刚才站在桥栏边,她没有任何喊叫,一头栽到洪水里,人们用随身的手电筒打到河面上,只看到汹涌浑浊的洪水滚滚而下,雨势也更大了。慌了神的人们派两人冒雨去侗寨叫人来帮忙,其余沿着河边向下寻找。
暴雨足足下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人们闻讯赶来,风雨桥两头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带过来的发电机也开始工作,几个大功率灯泡挂在桥头,当沿岸搜索的人浑身泥水,无功而返的时候,杨书庆坐队里的拖拉机赶来了,在黑暗的夜里,他跪倒在地,连哭声都没有。
回家后他躺在床上,发起了高烧,小儿子玉安坐在板凳上,呆呆地看着父亲。十多天后了,人们顺着太滨河赶到锦江的码头滩头,试着打捞秀玉的尸体,可是如同她落潭的儿子瑞安一般,完全没有任何踪迹。杨书庆在恍惚中,努力地把他们这一家的命运串起来,他无从知道,究竟为什么他们家会遭遇这些坎坷,坠崖的母亲与失踪的父亲,都消失在茫茫梵净山,与山同阿;两个儿子先后亡故,现在妻子也不明不白从风雨桥上落水,剩下自己满是伤病的身体和尚在年幼的儿子,未来的生活,将如何继续下去。他想着睡着,醒了继续想。玉安不懂事,只是哭喊着要妈妈,哭累了就躺在地上的草垫上睡去。杨书庆睁着眼睛,看着这曾经充满笑声与希望的家庭变成如此残败的景象,死的念头开始盘踞在他的心头。
死是最容易的事,但是自己心爱的儿子玉安,将由谁来照顾?这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即使对生活对命运绝望透顶,孩子有什么错要承受将做一个孤儿的命运。三个儿子都长得相貌端正,浓眉大眼,人人见了都要羡慕,结果现在只剩一个了,无论如何,也要让他长大成人。夜里杨书庆听着躺在身边的儿子均匀的呼吸,下定决心活下去,要培养儿子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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