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八、杨玉安
失去了李秀玉的家庭,杨书庆一个人几乎无法支撑起抚养儿子杨玉安的担子。他得了肺痨,不停地咳,有时咳到整夜无法入睡,没有医治的指标,买不起中西成药,他就自己找了些中医中药的书来,边学边为自己治疗,杨玉安已经长大点了,经常会去帮他采找些草药。
以前在乡里教书时,有个出身旧社会中医世家的郎中医术不错,经常用针灸治一些病痛,据说还救过临产的孕妇,母子平安,一针救两命,在当地也算是广为传颂。新中国成立后,这位郎中被改造,带领一大批从各地赶来的赤脚医生教授针灸术,为贫下中农服务,杨书庆曾被他邀请抄写家传的若干卷手抄本医书,因而跟他交情还不算薄。如今这位新中国的中医师知道了杨书庆的遭遇,就赶来免费为他针灸治疗,肺痨居然慢慢好起来,结果就在痊愈的当儿,这位医师坐车下锦江,车翻人亡。
没了医生施针,杨书庆便自行琢磨,他并不知道针灸这门医术并非生手就能操控,一针下去,突然感觉气沉眼黑,赶紧拔针,针却钉死在肉中,拔不出,痛得他差点晕厥过去。好在他多少有点常识,知道这是遇到了滞针的状况,需要慢慢地边捻动边拔针。针算是拔出来了,结果气管坏掉了,说话时气息震动不到声带,从此只剩下了从气管里努力蹦出的带有“沙沙”的声音,他的背也已经无法再直起。
一九七八年,社会重新开始运作起来。一年半后,杨书庆终于等来了他的解脱,不但恢复了他的工作,还由县委机关转入教育系统,到元江镇小学任校长。
杨玉安只进过几天学校,但是他继承了父亲的聪慧,在父亲的悉心教育下,也识得不少字。长成十七八岁大小伙的杨玉安,一表人才,面相俊美,走到哪里都有姑娘答话。也有一些养了大姑娘的人家暗中托人打探婚事,但从玉安的沉默中,他们没有获得任何回应。遭遇了巨大的家庭变故,杨书庆平时很少有笑容,儿子玉安就是跟着他在阴郁中长大,因而造成了沉默腼腆的性格。因为父亲问题,玉安从小就非常懂事,等稍长大一点点,就开始上山砍藤枝编篓子箩筐来换生活,他还在自家屋后地下挖了一些洞来养兔子,每天下地干活结束,还要到处去为兔子割草,一天也不闲着。他的脚力非常好,经常把与他一同扯兔草割藤条的伙伴远远地甩在后面。
到八十年代,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生活已经有了新的元素出现,市场也开放了,人们开始做起了生意。
身为土家族的年轻一代,玉安也会唱一些山歌,很多都是他干活劳动时,自己编出来不甚规整的山歌,他本身缺少那种信手拈来唱歌的天赋,这在他们这一代土家族小伙子中,不算出众,但是这一点也减少不了姑娘们对他的爱慕。随着梵净山开发起步,一个伐木场建成了,需要大批年轻劳力放排。玉安因此成了放排工人的一员,几十个人每天将林场下来的木料,扎排放入激流。因为工作场所在深山,日常生活用品匮乏,木场便专门派人逢赶场到山外最近的坳子购置生活日杂,玉安接受了这个差事,早晨出发,中午散工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所有人都惊奇,按正常速度,不可能这么快就能返回,至少要走到半下午。后来人们慢慢发现,这小伙子脚力超乎常人,走起路来如同脚下生风,即使负重上百斤也能比空手的普通人快两个小时左右,而且体质非常好,从来不见生病,一起干活的人有读过《水浒传》的,就给他取诨名叫“神行太保”。
杨玉安经常来买东西的这个坳子,叫栗湾,是个侗族聚居的寨子,侗族将传统的赶集称为“赶坳”,热闹非凡。八十年代的中国,物资还不算是丰富,但是已经又很多新潮的玩意儿拥进人们的生活,连这大山深处的侗族寨子,也感受到了新时代气息的冲击,坳场上碎花布匹、牛羊牲畜、茶叶糖果应有尽有,还有最新的录音机,引得所有人驻足围观。小孩子们则围在花花绿绿的玻璃纸糖周围,咂着嘴巴,拼命吸鼻涕。
陈春红是当时栗湾的大姑娘,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到屁股,俏脸蛋,大花眼,妹妹莲红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会裁缝,在自家店里做衣服。姐妹俩引得寨子里外的年轻小伙子个个心猿意马。她们家最早在坳场开布匹店,很多小伙子来赶坳,总要来她家的店子里扯上几尺布,有的就当场在店里要莲红做衣服,蘑菇在店子里不走,想尽办法与姐俩套近乎,献殷勤。春红比起妹妹莲红来,要平和一些,听到后生们调笑,也不吭气,红着脸不看他们,而莲红嘴巴泼辣,经常有人被她骂着撵出店子。她们的父亲陈老关是当地有名的猎手,野鸡野兔经常挂满灶头,只要老关在店里,后生们就不敢来造次。春红的弟弟春林,在县城读初中,成绩很好,是寨子里最被看好的学生仔。
每次赶坳,春红都能看到一个背着大竹篓眉清目秀的后生几次经过店门口忙着买东西,却没有故意往她们身上瞟,这个后生引起了春红的注意,一打听,才知道是山里头放排的,叫杨玉安。很快,春红对杨玉安的好感与日俱增,她喜欢上了这个后生。每一次赶坳看到杨玉安的身影,她便脸上发热,浑身不自在,总要想多看几眼,有时候都忘了生意。这种少女怀春的情形过来人一眼就看出来,有天晚上散场后,陈老关将两个女儿叫到跟前,责问春红最近老是心神不宁,是怎么回事,春红自然不敢讲。倒是妹妹莲红嘴快,说怕是姐姐有意中人了,老关问是哪个,春红不说,莲红说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瞎猜的。事后,陈老关对莲红悄悄说,要她帮助问春红是哪个年轻人,是干什么的。莲红听了老爹的话,就软磨春红,要她讲出意中人是谁,春红没办法,就告诉妹妹杨玉安的情况。
陈老关获得信息后马上打听,得知杨玉安是杨书庆的儿子。
杨书庆被打倒过,落得一身病,而且人们讲他在运动中写了很多黑材料整人,人品问题大,他老婆投了河,先后夭折了两个儿子,目前只留得这个独子,人丁不旺,家庭不好。陈老关当即对春红表态,不准跟杨玉安往来。正巧这时有人上门提亲,小伙子是太滨乡的,家境殷实,父母双亲也不老,活路样样做得好,他在新疆塔北当兵,已经是汽车运输连的副连长,相貌也不赖,唯一的缺陷是当时在运送物资的路上出了事故,汽车爆炸,没有伤到身躯,但是耳朵被震出血,从此耳背,讲话要大声吼他才能听到,复员后,在县粮食运输大队当领队,条件不错。陈老关觉得这门亲事可以商量,就先应下媒人,回头来做春红的工作。
春红却怎么都不肯答应,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只是沉默,气得老关甩了两巴掌,春红也不闹,只是一个关在里屋,哭个不停。拖了个把月,得不到春红的回应,陈老关毫无办法,只得推了亲事。
杨玉安却还不知道这春红对他的情意,有次赶坳,趁着人少,春红将经过门口的玉安叫住,往他背篓里塞了个东西,玉安一下不知作何反应,呆呆地看着春红。春红一下子脸红到脖子根,扭头进了店里。玉安展开那件东西,发现是新做的一件褂衫,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褂衫穿起来还是挺合身,心里非常感激,后来就将他在山中采到的菌干送一包给春红表达谢意,一来二去,两人心意也就挑明了。玉安出山赶坳买东西,回去的也晚了,等春红抽出来时间,两人就跑到寨子外头河上的风雨桥,躲在桥的阁楼上,尽情地诉说情话,春红经常替他织一些汗巾手帕,玉安也找时间就来看春红。
如果春红太忙,妹妹莲红就替他们充当信使,帮他们送东西捎话,时间久了,莲红的心里也开始打起小鼓,也喜欢上了这个俊俏的小后生,但是她从来不敢将这个心事表露出来半点,这是她姐姐的相好,说不定这人将来就是他的姐夫哥,若表达出来,那就太丑了。她这样想着,就把这心思埋在心底,只是跟玉安说话时,再也没有以往那种大大咧咧的感觉,总是觉得有点点害羞。
栗湾本身就是个山里的小坳场,慢慢人们都知道了大姑娘陈春红,已经跟木场的放排汉杨玉安好上了。
一直持反对意见的陈老关,听到寨子里人这么议论,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女儿年近二十,已经是成人了,对他的软硬管束毫无畏惧,气得老关经常一个人喝闷酒。最后一狠心,把春红关在了阁楼上,让她一个人在后面做衣服,不许下楼,让莲红出来经营店面。莲红求之不得,生性开朗的她在布匹店里还要放起山歌,录音机宏亮的声响引得后生们一个劲往店里瞟。
但是阁楼关不住春红的心,到赶坳日,她经常悄悄从后窗翻下来去跟玉安见面。
有天晚上天擦黑的时候,她听到窗户外有人喊她名字,声音很轻,但她一听就知道是玉安,于是赶紧打开半边窗户,看到下边玉安站在芭蕉树后面,示意她让开一点,随后“咚”一声丢上来一块小石头,石头上包着一张纸条,写着今晚十点风雨桥上见,有话要跟她说。
春红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这么晚风雨桥上会面,以前还从没有过,她反复考虑要不要去,想去,但是又怕父亲知道了会做硬生生拆散他俩,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去的好,恰巧老关又从县城里买了一批新布料回来,要连夜整理,走不开,因此打定主意,让妹妹莲红赶十点钟的时候,悄悄溜出去跟玉安讲一声,说自己来不了,改天再见面。
六月的晚上,天气闷热,但是河边要凉快些,到十点左右,天上云彩淡淡,狼牙月没有丝毫光亮,河边纳凉的人们基本都回家了。莲红悄悄溜出来,一口气跑到风雨桥。桥上黑洞洞的,低垂的廊角让莲红有点害怕。她压着嗓子,轻轻地叫起来。
“玉安——玉安。”
阁楼上有声音传下来:“我在这里,你上来吧。”
莲红蹑手蹑脚上了楼,看到小小的阁楼窗口,玉安站立的身影。
她刚要说话,玉安一下子冲过来将她抱住,嘴巴贴到了她嘴上。
莲红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头脑就一片混乱,立刻失去了挣扎的力气,玉安喘着粗气,口中喃喃地说:”妹妹,我要你了,我们一起去外面过日子吧。”一边说着一边将莲红的衣服尽数脱了下来,两人拥倒在地上,莲红沉默地接受着这对她而言从未有过的痛并快乐的感觉。
玉安终于精疲力尽,趴在莲红身上,亲吻她的脖子和耳朵,跟她说:“今天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要定你了,八月十五,我还在这里等你,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打听好了,有认识的朋友在湖南讨生活,已经安定下来了,这段时间我们也不要经常见面,省的让你老子发现了,等我再攒点钱,就带你过去找他们。
“嗯”——黑暗中,玉安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应允。
从六月到八月,梵净山区的气温变化非常微妙,人们根本感觉不到秋天即来的任何讯息,如果仔细看起来,才发现河水比以前涨了一些,天似乎高了一些,树上的橘子、柚子开始展示春夏两季所孕育出来的成熟。
大自然依旧安详,但是生活却从未平静过。
自从风雨桥约会偷食禁果后,玉安又兴奋又害怕,有工友戏谑他有偷情之事,玉安便没有任何声响地默认了,他已经等不及跟春红的私奔,但是工友一句无心的话,却让他焦急万分:如果有了这档子事,难保不会怀孕,这无异给不谙男女之事的玉安增添了诸多烦恼。有天放排,精神恍惚,差点掉进排闸,木场的领导很不满意,单独找他谈话,他不敢讲出实情,领导说如果不想干这个工作,他再另找人。隔了近一个月,他又一次来栗湾赶坳置办物需,去春红家店口看,春红不在,只有春红她娘神色痴呆坐在门口,跑到屋后叫,楼上的窗口也闭着,他焦急万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陈老关家确实出了事。
那晚莲红回来后,头发凌乱,神色慌张,春红刚把布匹码到柜台上,坐在一边喝凉茶,看到莲红回来,喊了一声,莲红小声应了一句,目光与春红一接,便低头匆匆上楼。春红觉得不大对劲,就赶了上去,问妹妹发生什么事情,莲红说没事,我回来时太黑,在河边甩了一跤。问见到玉安没有,莲红说见到了,玉安叫我跟你讲,他最近不会来找你了,木场忙起来了。春红听这样说,也没有再追问。
转眼间,时间就过了一个月,玉安一直没有来找春红,春红每天悄悄地想着玉安,做衣服时,趁父母不注意,就用自己偷着藏起的的确良布,为玉安缝一件衬衫,已经做好了,白生生的,玉安穿起一定不赖。春红在为自己的杰作高兴的当儿,也注意到了妹妹莲红的一些举动,一个月来,莲红很少跟她讲话,经常吃饭吃到一半,就吃不下了,回屋休息,问她是不是感觉哪里不舒服,她说没有,只是觉得饭菜乏味。但是最近春红来月经,莲红那边毫无动静,以往她们姐俩的月经期是一致的,隔了三四天还不见动静,春红有点按捺不住了,莲红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
这天晚上,陈老关和老婆到五十里外的田和乡吃外甥的喜酒,要留宿一宿,屋里就剩下姐妹俩,莲红预知到有事要发生,吃过饭,就静静地坐着,看着春红收拾完碗筷,姐妹俩坐到一起。
“妹子是不是有事瞒到我?”
“没有。”
“没啥子,你讲出来姐来帮你。”
“真的没有,姐你莫问了。”
“我在想,是不是你去找玉安那个晚上,出了什么事?”
春红这样一问,莲红立刻低下头,咬着嘴唇,泪水啪啪地滴落在膝盖上。
春红脑中像马蜂窝炸开了窝。
“快说,怎么回事,是不是玉安欺负你了?你快说!”
“姐姐——”莲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后,将那晚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姐你不要去怪玉安,他是没有认出是我,还以为是你,他还说要攒到点钱,等到中秋节,和你一起去湖南讨生活。我一直不敢跟你说——我——我——怀孕了……”
春红陷入了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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