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十二、杨玉安
强扭的瓜不甜。这个活生生的比喻,道破了数千年来由于命运的捉弄、家长的包办而产生的婚姻之尴尬。坝溪这个小小的土家寨子,因为杨书庆一家的存在,让村民们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这户人家就像是戏剧般存在于他们平淡的生活里,整天上演着悲剧、闹剧、丑剧,让他们觉得心神不安。进门没多久的莲红,肚子明显大了起来,她整天不敢轻易出门去接受人们异样的目光,而玉安,也没有了往日的笑语,经常紧锁着眉头,沉默着低头走在泥路上,人们看到他,也不知道如何跟他打招呼。这是外人眼里的杨玉安的家庭,而在家里两个人面对时,除了尴尬,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一次笑脸相对。
玉安离开了木场,回家里跟着杨杰开着拖拉机下河滩淘沙,到山里打柴烧炭,或者帮人家拉点货物过日子,给杨杰打下手。杨杰是个仗义的好哥们,对玉安的事从来不过问,事事照顾着他。玉安离开木场的原因有几个,一个是莲红的肚子大起来,父亲喊他回来照顾,更重要的是他进出木场经常要经过栗湾,陈老关看到他,手边有什么东西就顺起来冲上前给玉安几下子,有一次顺手抓起一只碗,扑上来直接砸在玉安的头上,众人惊呆了,血流满脸的玉安立刻逃离,老关还是不解气,在后头撵了二里地才罢休,这使得玉安在栗湾及木场一带成为众人的笑柄,他受不了这种侮辱,只好辞工,跑回坝溪。
坝溪是安全的,陈老关不会找上门来。他们成亲的那天,陈老关喝得酩酊大醉,趴在门槛上,歇斯底里叫喊着要莲红滚出栗湾,以后再也不认这个女儿,他将所有的一切都怪罪在玉安头上,是玉安毁了他的两个女儿,毁了他的家庭,毁了他的声誉。他的不善言语的老婆,对此事没讲过一句多余的话,只是经常蓬头垢面,默默地流泪。这个曾经因为两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引来无数人羡慕的家庭,就这样走向了灰暗。
九十年代年到来的时候,中国改革开放已走过了近十年的路程,深圳是最先开放经济特区,吸引了大批西南人辗转前去寻找梦想、寻找生路。杨杰早已在两年前就卖掉了拖拉机加入到了这一被称作“盲流”的打工大军中。到这年夏天,已经会讲一口谁都听不懂的广东话的杨杰回来了,带回来的粤语歌录像带和崭新的录像机,香港的歌星们又唱又跳,天天吸引着一大帮子拥趸追随者他。很快他就在坝溪立了三层砖木房,房子上梁那天,扯了九米红布高悬中堂,五千响鞭炮足足放了半小时,杨杰喝得七荤八素,拍着玉安的肩膀说弟娃儿,男人就该四海为家闯荡出一番事业。
玉安的女儿婷婷已经五岁了,杨书庆退休了下来,每日闲在家中,戴着老花镜,在树底下翻看《三国演义》和《聊斋》,一边照顾小孙女。婷婷长得很是讨人喜欢,五岁的年龄居然能看懂大人的心事,知道爸爸和妈妈关系一直不好,因此很少哭闹,有时她静静地站在玉安的膝间用清澈的眼睛盯着看玉安时,他从心底感到莫名的伤感,这个本不该来到世上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像春红?
直到当年冬天,莲红生下了儿子隆隆,玉安的心情才开始放松起来,再怎么说,也是一儿一女的好人家了,莲红付出的也够多了。
莲红知道玉安走不出这不堪的婚姻所带给他的阴影,尽量地不去触碰玉安的情绪,只是尽最大努力照顾老父和孩子。她在县城边上的蚕丝加工厂谋到了车工的工作,稳稳当当地上着班,每天早晨出门前,莲红背着玉安,偷偷地抹点淡淡的口红,二十多岁的她,本该是小伙子们争相追求的对象,本该是幸福的新嫁娘,但这已然是梦中的眼泪、黄昏的悲泣。女人一生最美的年华、最重要的选择就那么一两次,以后的对或错,好与坏,都必须要去承受。
第二年开春,玉安决定去广州。在梵净山的怀抱里,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生活的向往,如果勉强说是为一双儿女的将来去拼搏,却已找不到更好的活路,做短工也不是长久之计。他辗转反侧思考了几个晚上,告别了父亲,亲亲女儿,抱抱儿子,与同乡几人背起行囊到了车站,与前来送行的莲红说了一声,我走了,家里的事要辛苦你了,转身上了开到下江去的班车。莲红呆呆地望着绝尘远去的车子,泪流满面。
蓬勃发展中的广州,玉安随同乡找到了一份给洗衣机厂生产外壳的工作,工作流程非常简单,只要将机器上输过来的料灌入模具就行。但是塑料的气味,伤害着他的眼睛和鼻腔,经常在两眼刺痛中,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县城里那些巨大的厕所掏粪时那强烈的气味。
工资不算高,但是已经高出了在家乡打短工的收入好几倍。玉安沉默寡言,从来不跟同乡工友打牌娱乐,也从不去逛街兜风,更不买一件新衣服,工友们也都很疏远他,从来不喊他一路玩,他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吸着两块一包的香烟,吐出浓密的烟雾。
第一年冬天回家过年,在路上辗转了五天,他第一次为儿女买了新鞋新帽子,为父亲买了新衣服,为莲红买了一条围巾,买了一条当下流行的健美裤,买了一副廉价的珍珠耳环。
这是第一次有家的温暖的春节。虽然玉安还是很少与莲红说话,莲红却早已喜不自禁了,晚上,她穿着内裤,赤裸着上身,婚后第一次主动抱紧玉安,玉安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推开她,只是一动不动喘着粗气,没过多久翻身将莲红纳入身底。
时间瓦解了一切。
第二年的初秋,因为窝藏工友偷来的摩托车,玉安被公安局罚了款,遣送回了坝溪。这事本来他只是帮同乡的忙,哪曾想会犯法,辛苦半年的钱被罚得精光,还被吓得不轻,回来后,决定再也不出去闯荡了。此时杨杰已经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有钱人,他做生意的套路比以前大有长进,不光是修了塑料大棚,种反季节蔬菜卖到机关单位,而且还在县城里盘了两个宽大的店面卖各种家用电器,两年后就将店面通楼买下,挂了新的牌匾“昌杰百货商店”,公然叫板老气横秋的县百货公司与日杂公司。杨杰见玉安回来在家闲着,就招呼他为自己从锦江市押货到江源。这件事不是太费力,来回五个小时,有时一天两趟,有时一周一趟,到年底时,玉安已经完全熟悉了这一套流程,因此经常到锦江后,能抽出时间到处转转,同时去看看正在师专读书的小舅子春林。
春林是栗湾为数不多的能上到师专这种级别学校的小伙子,因此深得乡亲的看重,这对于深受两个女儿丑事的影响而消沉下去的陈老关而言,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安慰。
这小伙子能言善辩,作风强势,完全不像父母亲任何一个人的性格,在学校他就是学生会里的负责人,并组织策划过几次影响比较大的活动,为此深受学校领导喜欢,被认定为值得重点培养的对象。他一心计划从政,经常用政治家的标准来打造自己,遇事从来不慌,对于两个姐姐的事,他完全不赞同父亲的做法,认为事实已经造成,责任无从找寻,接下来的事应该是如何使得自己家已经莲红家两个家庭都能致富,过上好日子,这样才不会一辈子被人当做笑话。他对姐夫玉安非常尊重,只字不提以往的事,经常鼓励姐夫要挺起胸膛做人,谁年轻时还不犯点错,现在时代变了,有头脑的人们都不去关注这些家长里短的别家的故事,而是想法设法做生意,发大财。玉安对这个上了大学的小舅子相当崇拜,对他的建议经常点头称是,生活方面,他总是尽力多照顾春林,经常给他带点菌干、茶叶、鸡蛋之类的东西,也会给他点零花钱,两人相处甚好。
这年的四月份,杨杰生意做亏了本,劣质家电产品的退货塞满了他的店面,他出卖了县城里的房产,清理了货物,转让了大棚,悄悄地离开了江源县,又一次出去闯荡。离开了杨杰的照顾,玉安没有了活干,只能偶尔做做短工,意志也开始慢慢消沉。有段时间,莲红发现玉安一整天都不知道去什么地方玩,回到家萎靡不振,哈欠连天,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开始还以为他出什么毛病了,不料却从别人口中得知,玉安在悄悄地买洋烟吸食。
梵净山区只有在解放前土匪横行的年代才有人种植过大烟,吸食烟土也叫吹大烟,属于旧社会“嫖、赌、吹”三毒中的一种,凡是走上这条路子的人,一直被人们看不起,因此即使连土匪都不轻易地沾染,只有官老爷土财主社会小混混才玩这东西。解放后,由于禁烟的严格,梵净山区基本上绝迹了罂粟花魅影,但是近些年,有人从外地带些变种的烟土进来秘密兜售,一些无所事事的青年,一些无家庭归宿,丧失了精神寄托的人很快成为了这些东西忠实消费者,这时的烟土,已经被明明确确称为“毒品”。
莲红非常着急,趁晚饭时候赶紧把这事告诉了杨书庆。他一听,立刻火冒三丈,喊玉安进屋,玉安进门见父亲气势汹汹,莲红也在旁边面无表情,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
“跪下!”
玉安“扑通”跪倒在地。
“你说,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老婆孩子不管,如何去染上这习惯,从哪买的,抽了多久,赶快讲!”杨书庆沙哑的嗓门里释放出怒不可遏。
玉安摇摇头,一言不发。
杨书庆见状,从椅子上起身,脱下鞋子冲玉安劈脸就是两下。一边的婷婷哭了起来。
“带孩子出去!”杨书庆冲莲红喊了一声,莲红赶忙抱起儿女躲出门。
“我觉得活得没意思,干什么什么不顺当,婚姻也不顺,杨杰也破了产,我谁都靠不着,两眼一团黑,不知道活着为了哪样……”
玉安话还没说完,脸上又火辣辣地挨了几下子。
“你知道你公公当初带着我生活有多难?你知道我跟跳河自尽的你娘养你们兄弟多苦?好好的一家子,现在只剩下我跟你两人,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你的可怜的公,你死去的老母亲?不管你的婚姻是怎么来的,现在又是一个家庭了,莲红也懂事,孩子也乖,你还有什么不顺心?有本事就过有本事的日子,没本事就过没本事的日子,双手勤劳点,养活老婆孩子,有谁笑话你?杨杰生意没做成,有很多问题在里面的,离开他,你照样能活,你不要忘了,你是我们杨家的男子汉,是顶梁柱,你有什么理由这样糟蹋自己?”
玉安又陷入沉默中。
“从小到大,你也吃了不少苦,我们熬到了今天,就是图过几天安稳的好日子,我今天跟你把话说死了,说绝了,如果你不听劝,我晚上就去跳河,去找你娘!我讲了就是,你不信就试试!”
玉安深知父亲的脾气,不敢惹怒他,就答应下来,再也不去沾染这东西。
亏得刚刚吸食没多久,还没到毒隐上来如山倒如蚁啮的痛苦地步,关在屋子里留了几天清鼻涕,甩碎了一面镜子几个碗,毒瘾就明显降下去了。
过了段时间,精神状态玉体力逐渐恢复正常的玉安,有人聘请他押车,杨书庆也放下心来,就同意玉安继续跑锦江。
杨玉安天生实心眼,显然不是做生意的料。跑锦江送货,也只能保证货物一件不少到库,也不会从中捞点好处,这也正是人家看中他的地方。干了年把,觉得也不是久远之计,就与两三个要好的伙伴批发了些布料,带着布料按着赶集的点子到各乡里卖布,赶起了“转转场”,一周要跑三四个集场。虽然跑得勤快,但做生意也讲究悟性、讲究口才,同样的布料摆出去,人家硬是说他的布料质地差、颜色差,结果两年过来,也没赚到什么钱,而立之年的玉安,茫然不知何为。
春林师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县中学教了一年书,就被选调到县委组织部工作,两年过后,就混到了副主任,仕途一片坦荡。这天晚上,他来到姐姐家看外甥女,酒过三碗,突然说“姐夫,其实你可以往旅游业方面发展?”
玉安不解他的意思。
“我根据一些材料的信息推断出,梵净山将来一定会成为大的旅游景点,搭上这趟车,找几个好钱也不难。”
“哦,你讲来我听听。”
“我读过一个美国人的书,说人对生活的需求像一座塔,最低的是饱暖安全,只要吃饱喝足并且安全,人就会有更高的需要,比如要受人尊敬,要心情愉快,要活得开心自由。现在我们国家一天比一天好,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最近就有不少的人提议重修梵净山大大小小的寺庙,据说这个提议被政府批准了,还有让林场、采石场全部关停,重新植上树,我们梵净山有原始森林,有金顶蘑菇石,有这么多条河,还有金丝猴娃娃鱼,如果真的发展旅游业了,不出十年,必定会兴旺,我们都能跟着沾光。外地来玩的人,基本都是有钱的,赚钱就赚有钱人的,否则是赚不到什么钱的。”
玉安感觉新奇,并感觉好日子就在前头,于是端起大碗敬小舅子,两人干了满满一碗。
半年后,在通往梵净山金顶的陡峭的石阶上,玉安穿着崭新的军绿色胶鞋,抬着新制作的竹滑竿,加入了梵净山滑竿工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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