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学上的浅,所以经历的老师不多。不过也有好处,很多很多年头过去了,他们大部分人的样子都还记得,不曾少忘。比如说郑金枝。
郑金枝是我初中时的老师,是个民办教师。金枝高考没考上大学,就回乡下教书了。学校离家不远,一边教书,一边种地,两不耽误。当时跟金枝一样高考失败回乡教书的年轻人有一批,学校看他们读过高中,书念的多,让他们教初中。在这群失意的年轻人中,金枝是唯一一个女的。
那时金枝二十出头,爱说爱笑,从她身上看不出半点失败者的痕迹。常有别的老师跟金枝嘻嘻哈哈开玩笑,她也嘻嘻哈哈应着,没见她生过气。有一次上自习,同学们乱成一团,窗外人影一晃,有人嘘一声,说银枝来了。嗡嗡响的教室顿时静下来。金枝从门外进来,三两步跨上讲台,用沾满粉笔末的黑板擦敲着破旧的讲桌面,说,刚才谁喊银枝?我叫金枝。比银枝主贵,金枝玉叶的金枝,懂吗你们。她嗓门很大,一点儿没有老师的矜持。同学们听出金枝没有生气,都笑了起来。金枝也笑了。在讲桌前粉笔末腾起的团雾里,金枝年轻好听的笑声跟同学们天真放肆的笑声响成一片,在狭小的教室里回荡。
叫银枝是同学们捣鬼,大家谁不知道她叫金枝呢?不过背后称老师都是叫名字,金枝,XH,BQ,你说郑老师谁知道你指的是哪个郑老师?回家也是称名字。妈,金枝说这两天要下雪,叫你赶紧给我做棉袄。母亲也知道金枝。说,金枝不就是南庄的嘛,他爹教过我,我跟她哥同学。又说,金枝是个好闺女,知道疼学生,该找个好婆家。又揪着我耳朵,说,你不能叫金枝知道吗,你得叫老师。
金枝疼学生?这个没留意过,只知道她疼我。我在班上年龄小,个子也小,常有调皮学生跟我捣乱。金枝看见,便过来制止。跟他们说,你们欺负人家个子小吗,你们怎么不跟人家比学习啊。金枝摸着我的头安慰我,细心地给我扣好领口的扣子。那是下课的时候,金枝手上粘着粉笔末子,袖口上、浅绿色外套的大翻领上也都是粉笔末子。金枝是近视眼,近视得比较厉害的那种,并不戴眼镜,看东西时眼眯成一条缝。我个子矮她半头,金枝侧着脑袋,脸凑到我跟前,眯着眼睛费劲地把我领口扣好。她离我那么近,眼角处因眯眼而显现的细细的鱼尾纹我都看得清楚。还有她脸上抹的雪花膏的味道,那股香甜至今记得,无法忘怀。这么多年过去,我再没闻过那么好闻的味道,也再没有老师给我扣过扣子。
金枝教初中数学,我也是那时候喜欢上数学的。我记不得是否因金枝才喜欢数学的。听她讲二元方程,讲分解质因式,觉得她真有学问,多复杂的题都能讲明白。也觉得自己学得很好,直到一次代表学校去乡里参加竞赛,才知道自己多无知。我把数学试卷上成片空白的题目记下来,垂头丧气地回来问金枝。我好像记不得金枝怎么做那些题的,也忘了她都跟我说了些什么话。也许压根金枝也做不出那些题目,而她面对那些竞赛题目的慌乱、窘迫,那些搪塞、掩饰或者安慰的话,都给我选择性地遗忘了吧?过了一段时间,有回放学后金枝看到我,说,你去乡里念吧。然后就是沉默,再没说什么。
我终于去乡里念书了。初二那年,村里中学实在办不下去,就把初中部砍掉。同学们都背着书包回家,自寻出路了。我扛着凳子去了乡中学,遇到了新的老师。在正规师范毕业的老师的课堂上,我轻松找到用加减项解决那些怪异质因式的方法。那一刻我想起金枝,想起一向有说有笑的她面对那些竞赛题目的沉默。我想跟她讲如何解那些质因式,她那么有学问,那么聪明,肯定一听就明白了。她是多么好的老师,不会解那些题目该是多么大的遗憾啊。可是我却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自从去乡里念书,我就再没见过金枝。这件挂在心里的事让那时的我难过了很久。
后来知道,在我离开之后,初中部的老师也都散了,金枝又去了邻乡一所私学教小学,教了两年就不再教书了。她再也不需要解那些质因式的方法了。我出来工作之后,有一年回家,跟母亲聊起金枝,母亲说金枝嫁了个乡里的办事员,俩孩子都不小了。母亲说金枝还是不戴眼镜,老远跟她打招呼,到跟前她才认出你人。还跟母亲提起我,问我现在到哪儿了。母亲说有时间你去看看金枝吧,金枝那时候多疼你,下雪天惦记着让我给你做棉袄,怕冻到你。还催我跟你爸给你转学,怕耽误你。母亲这么说着,我的心猛的揪了一下,这么多年了,母亲还记得这些,不由得眼角一下湿了。
到现在我还是没能去看金枝,不知道金枝是否过得还好。金枝早不教书了,我也远没把书念好,不过我始终记得有这样一位老师教过我。金枝只是个民办教师,现在已经不教书了,那批教师也多半去做了别的事情。而现在的学校里,哪怕是地处农村的学校,民办教师只怕也不多了吧?
后记:中学学过一篇课文,有个作家回忆自己的一位女老师时称先生,当时不理解,后来慢慢明白。也想称金枝一声先生,又觉不妥,我只是一介草民,自然是不够格,金枝知道了只怕自己也感觉羞愧。很多年过去了,再见到金枝,还是让我跟以前一样,叫她一声“老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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