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时,我可能是在上小学的高年级,也可能刚上初中,在一个乡镇中学读书。这个细节,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哥写作业时,大约说了那么一两次头疼。我妈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一种名叫脑力静的中药液可以治疗这种症状。她赶集时,就买回了一瓶。
药瓶是棕红色的,容量有两百毫升左右,瓶塞是乳白色的橡胶,就跟医院里的盐水瓶塞一样,有着一股难闻的怪味儿。
药液是焦糖色的,有点腥味儿。味道还不坏,是甜的,后味稍苦,我悄悄尝过。
我哥每次喝一定的剂量,具体多少我也不记得了,不会太多,只记得他喝得特别爱惜,每次喝完,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那个时候,农村孩子吃的食物单一,更没有零食,能有个不同的味道,稍稍改善一下口味,都是好的。
我们就曾经把糖精当宝一样,背着大人,喝水放,喝粥放,听说有的孩子还试过将齁甜齁甜的糖精,放进咸咸的面条碗里,不知道味道咋样,简直无法想象。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
村东头有所小学,孩子们下课的间隙,大多会来村里喝水,一个人扶着压井把,压出地下水,另一个人用嘴巴对着出水口直接喝,喝完两人对换。
我在想,为什么那时的孩子都不带水杯呢?又仔细回想一下,好像大部分家庭都没有那种方便携带的密封杯子。又不能用粗瓷碗或盆子端了水去学校。记得我去县城上初中时,特意央求我爸跟我姑要了个透明保温杯(我不好意思开口,也担心自己面子不够大,要不来),我姑父是开压路机的,他单位偶尔会发杯子,条几上用干净的红布盖着一托盘新杯子。
邻村的一个男孩,跟伙伴到我家院子里喝水。说是院子,其实就是门前的一片场地,既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陌生人可以自由出入。
压井就在我家唯一的窗户下面。他透过没有窗帘遮挡的,生满铁锈的钢筋栅栏窗户,看见了那瓶药液,就伸手拿了出去,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然后,把几乎见底的瓶子又放了回去。
跟他一起的一个小孩,向我揭发了这件事。
02
我很气愤。
村里人说,哦,知道他,他不是西南庄那谁的儿子嘛——家里能穷个样出来。
我也知道他。
他常穿一件旧旧的黄绿色的军衣,模样长得还不坏,就是神情特别委屈,说话时,声音很小,低着头,眼睛侧斜着看望地面,不敢正视别人。
他有个已经成年的姐姐,长得特别漂亮,可能是在外面打过工,有一两套很时髦的衣服,人挺自信,披着一头金黄色的烫发,在那个年代,染发刚刚出现,还不常见。我一个小学老师有事时,曾经让他姐姐来帮着代过课。
那时,乡村老师找人代课很随意,只要是个人——当然,大多会是年轻人,能盯着孩子,别在上课时间乱跑、造反就行。记得一个老师,曾经让一个社会青年来代课,他一整节课就干一件事,教我们唱歌,《诉衷情》,用粉笔将歌词工工整整地抄写在黑板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我们。比起那些代课时只出个眼睛的,这算是非常负责的,所以,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这男孩跟姐姐长得很像。但是,同样的一幅五官,放在姐姐的脸上,貌若天仙;放在他的脸上,就显得特别难看,低垂着眼皮,目光游移不定,嘴巴紧闭,嘴角微微向下撇着,一副受气包的样子,让人看了不是引发同情,而是不舒服。现在想想,如果不是卑微怯懦的阴霾笼罩着他,他应该也是个非常漂亮的少年,这一点从他的姐姐身上可以看出来。
我想着,这瓶药液,我哥喝得那么爱惜,我自己也没有舍得喝,他竟然一次把它喝光了?简直太过分了!我一定要找他算账!
03
这个男孩做过这件事以后,自知理亏,好长一段时间,上下学,都不再从我们村中间穿行。会特意绕很远,从其他村子过。
我一直在等待机会。并且叮嘱同村的一个孩子,只要发现他路过我们村,就立刻告诉我。
有一天,我正在给我爸烧锅,同村的孩子来跟我说,那个男孩正从村中间路过。
我放下手里的柴火,冲了出去,一把抓住了他,质问他为什么要偷喝我家的药?还狠狠地推了他几下,让他必须给个解释。
他什么也没说,可能是因为害怕,眼泪流出来了,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他用黄绿色的袖子不停地抹眼泪,上面很快就湿了一片。见他哭了,我的心有些软。本想强撑着凶悍一些,却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我说,你不要哭,你说话。我其实是想责备他,但听起来却像是安慰。我暗恨自己的没出息。
他还是不吭声,一个劲儿地擦眼泪,泪水真多,特别委屈似的。然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找他算账了。再然后,我就让他走了。
我那时年少,不懂得理解与包容。
他可能是好奇,也可能只是嘴巴馋。他与我一样,只是一个贫苦家庭的孩子,对甜味“饮品”有着本能的渴望。我那时不懂得怜悯,如果我懂得,可能就不会去追究,让一个孩子因为贪喝几口甜味的药液流下委屈的泪水。
今天的我,明白了许多道理,偶尔想起这件事,心中也会生起抱歉之感。然而,最终也只能是摇头一笑,云淡风轻。
当年那个偷喝药液的少年,已经在岁月中模糊不见了,他如今的年龄,早已是为人夫,为人父了吧?
那发生在久远时光里的旧事,那单纯年纪所犯下的小错,那贫困岁月里的荒唐行为,他应该早已忘记了吧。我但愿如此。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