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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人物间有不少奇特的“对举”关系。
这些关系有的互为表里,休戚与共,有的形影相伴,相映成趣,有的臭味相投,为虎为伥。如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甄宝玉和贾宝玉,黛玉和宝钗,妙玉和惜春,凤姐和平儿,夏金桂和宝蟾等等。
甄士隐和贾雨村,是贯穿《红楼梦》全书的两个人物,也是《红楼梦》一对纠缠不清的特殊存在。
作者在开篇第一段先拿二人名字开说,声明二人名字是谐音和隐语。
“甄士隐”就是“真事隐”,代表本故事纯属虚构的大概意思。
“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
“贾雨村”就是“假语村言”,意思是写作时用了隐语和通俗语言。第一百二十回里也再次说明,荒唐敷衍的话语,是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
“‘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故曰‘贾雨村云云。’”(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红楼梦》大量使用隐喻、双关、象征、谐音、反语等手法,故意制造真假难辨、荒诞不经,扑朔迷离的效果,实现“一者立意、二者避嫌”两层目的,让读者不对号入座,不缘木求鱼,避免文字审查机构从字缝里挑病。
进一步考察《红楼梦》,发现甄士隐和贾雨村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一生只见了三次面,却敷演了“始则相敬、再见相弃、终于分道扬镳”的精彩大戏,结局截然分出“一仙一俗、一悟一迷、一智一愚”,走出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路,作者对二人的评判不言而喻。
如果说甄士隐是“隐居的真名士”,贾雨村就是“虚伪而愚蠢的俗人”。为什么这么说呢?
先看甄士隐是怎样出家的。
甄士隐出家,缘于三次邂逅僧人道士、四次遭遇人生灾难。
开始,甄士隐是富贵风流之地的望族,神仙一流的人品,知足常乐,过着富裕闲适的小康生活。
“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随后甄士隐三次见到一僧一道,命运开始发生转折。
第一次,在梦中碰到了一僧一道,带他见了通灵宝玉和太虚幻境。这时甄士隐尚不明了,但他已是天选之人,机缘已悄然来到。
“梦至一处.....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
第二次,一僧一道直接找他来了,要他舍掉女儿英莲,这是他的命根子,红尘中最大的眷恋,他哪肯答应。
“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
第一次只是展示,第二次直接开示,他仍有所留恋。命运开始夺走他的眷恋了,连串的人生灾难逼他放下。
(1)丢了心爱的女儿,儿女亲情了了。
(2)大火烧光家产,安身之所没了。
(3)被迫卖掉田庄,后退之路断了。
(4)投靠岳父,被骗钱,被羞辱,人情靠山倒了。
这时的甄士隐,万事皆休,万念俱灰,开始了悟人生虚无。第三次见到跛足道人来接引,他顿悟了,也就随之出家了。
“可巧这日......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物质和感情的一无所有是世俗原因,有偶然性。一系列人生灾难导致他,丢了女儿,失了家园,没了钱财,倒了靠山,病了身体,世俗人生的情和物被剥夺一空,他出家的外缘具备了。修道还需要天道机缘和个人悟性。一僧一道的展示、开示,是点化他的机缘;他解读了《好了歌》,以自身悟性看破了人生的必然宿命。这样他就接受了机缘并顿悟空性,走上了修道之路,成为了悟了的真人,真道士。
先发生偶然性事件,后遇到好的机缘引导,实现出家修道,这是正常逻辑。甄士隐是个好苗子,一僧一道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早就看到了他的结局,提前入世来警醒他,制造或利用机会让他成熟,眼看着他一步步入道。僧道一步步引导、接应,不使他自杀了断或误入歪门邪道,是正确的佛道导引之术和接应之方。
他出家前,还要做一件大事,就是接济贾雨村。他为什么和贾雨村扯上关系?
这应该是他的劫,或者恶缘。
他遇上贾雨村的开始,对这个穷苦年青读书人,是欣赏他的才气,同情他的贫穷。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但贾雨村不是常人,生性狡猾,这是不久后同僚对他的评价。他对这个多金且善良的乡绅,自然是心怀盘算。他很高明,不是低三下四地乞求,而以展现才华打动人,等甄士隐主动奉献。他先是“口占”一绝,再是“高吟”一联。他高明的叫卖声引得甄士隐大为赞赏,想那娇杏应该也听得见的。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
这就把才、色、情、思展现的一清二楚了。甄士隐很受感动。贾雨村见火候已到,就开口说事了,但他仍然不是求乞,他要甄士隐主动来送。
“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甄士隐是善良的,慷慨的,闻弦歌而知雅音,当即慷慨赠送钱财衣服。
“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作者用“不介意”三个字,画出了贾雨村不知感恩、甚至忘恩负义的本性。善良的甄士隐意识不到,这是个危险的开始,他和这个虚伪的读书人的恶缘展开了,二十年后他才看透这人,亲手了结这段恶缘。不了,他道心不宁。
贾雨村做了官了,应该来报答大恩人了吧?他要先满足自己的欲望,从甄士隐的孤单凄凉寄人篱下的暮年寡妻那里要走了丫鬟娇杏。
“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他复官上任,第一件案子就碰上甄士隐女儿被拐卖。门子也详细地叙说了甄英莲的悲惨遭遇,贾雨村竟然说:
“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
按理说,这是报答大恩人甄士隐的最好机会。甄士隐女儿的悲苦命运就在眼前,门子都表示了同情,但贾雨村一点也不怜惜。甄英莲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拐卖,他都没想过要解救出来送回家,以报甄士隐的知遇和赞助之恩。他就眼睁睁地任由薛蟠抢走了甄英莲,简直是与薛蟠合伙抢人杀人没有什么区别。他这葫芦一断,甄士隐就永远失去了女儿。他的冷血和忘恩负义,他的趋炎附势、名利薰心的肮脏伎俩,门子都看明白了,他又把门子找个不是远远地发配了。
后来,他成了贾府的门生,做了京兆府尹这样的高官。这时遇见了出家做了道士的甄士隐。这是他们第二次谋面。为什么安排这时候见面?甄士隐是知道贾雨村前几番的恶劣行径的,但他总归是善良的,慈悲的,仍然给了贾雨村一些警示,只是贾雨村迷得不可救药,他现在富贵安乐,名利场上炙手可热。
“那道人道: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果蒙不弃,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第一百零三回《施毒计金桂自焚身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甄士隐还是善良的,还想点化贾雨村,请他速登彼岸。他甚至考验贾雨村还有没有一丝良心。贾雨村刚动身,庙里就发生了蹊跷的大火,甄士隐还在里面,贾雨村担心误了过河,不管甄士隐会不会烧死,不肯回去救援。贾雨村果然再次弃了甄士隐,甄士隐对贾雨村也就彻底失望了。
“雨村回首看时,只见烈炎烧天,飞灰蔽目......欲待回去,又恐误了过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雨村虽则心里狐疑,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视......”(第一百零四回《醉金刚小鳅生大浪痴公子余痛触前情》)
甄士隐看透了贾雨村良心丧尽,恶贯满盈,不可救赎。贾雨村也不思抽身回头,错过了被挽救的最后机会,黄粱梦结束了。在被褫籍为民、发回原籍路上,贾雨村第三次见到甄士隐,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们两相弃绝了。
“......甄士隐道:‘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赠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然而富贵穷通,亦非偶然......’”
“食毕,雨村还要问自己的终身,士隐便道:‘老先生草庵暂歇,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只好接引接引。’士隐说着拂袖而起。(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甄士隐对贾雨村由相敬相惜,到看透弃绝,用了二十年时间。眼睁睁看着一个读书人堕落成为禄蠹、恶奴、弃儿、废柴。
如果说,甄士隐是下界历劫的,贾雨村就是甄士隐的劫。贾雨村接受他的赞助,拿了他的钱,夺走了他的丫鬟,害了他的女儿,成名高官,非但忘了他,还置他于死地而不顾。这个劫使得甄士隐看透了贾雨村的下愚不移,奸恶难恕。
如果说,甄士隐是由俗入仙的,贾雨村就是他的一段俗缘,这个缘恶俗,丑陋,恩断义绝。甄士隐最后见贾雨村,了结了自己的恶缘,也绝灭了引导读书人悟道的善念。
甄士隐虽然道心坚决,但是对曾经欣赏过的贾雨村,虽然二十年屡遭背叛,却总是心怀一丝对人性的奢望。这个奢望是他对读书人的良知的最后期望,现在这个期望自我绝灭了,他也就道心圆满了。
所以说,甄士隐是“隐居的真名士”,而贾雨村是“虚伪而愚蠢的俗人”。
贾雨村的故事是读书人一场荒诞不经、结局凄凉的黄粱梦。
甄士隐和贾雨村的故事,看起来也有点像《农夫和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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