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来自齐恩，2002年7月20日
七月。
千军万马戴着眼罩火拼独木桥的高考结束了。
成绩公布的当天夜里，齐恩想通过电话热线查询自己的战果，结果有点不爽。
不爽的原因不是成绩有多么糟糕,而是语音提示的电话查询，几乎耗掉了家里预交的半月话费后，那边的提示依旧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忙，请稍等……
齐恩觉得自己跟通讯商玩不起这样的烧钱游戏，又预感自己的成绩估计不会太好，还是不要再让陪在一旁等待的爸妈再跟着饱受失望的煎熬了吧。
犹豫了近半小时，齐恩“果断”挂断了电话。
跟爸妈说：“明天我到学校查询吧，没听说谁查询得早分数就会高的。”
说完，勉强一笑。
齐恩约好友东子一起去他们就读的一高中查询考试成绩。
路上，东子嬉皮笑脸、毫无痛痒地宣布了自己高考失败并极力劝说齐恩做好跟他一起做好回校复读的思想准备。
齐恩说：“你最好先把你的鸟嘴闭上，我的成绩说不定比你好得多。”
东子说：“人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到了黄河还心不死，结果还不一样？不是被淹死就是被拍死。”
俩人在学校的劣质打印纸上分别找到了自己的大名。
东子拍了拍有点失魂落魄的齐恩：“走，去问问复读班的安排吧。”
齐恩揉了揉有点酸痛的眼睛，顺便看了看齐敏的名字和成绩，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高三教务长兼复读招生办主任好像忘记了他曾教过的这两个出类拔萃的学生。
当下，只顾着和将来的天南海北的“名牌高校学生”聊天呢。
其实，他翻来覆去地只是说了一句话：“兄弟们，将来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你们的恩师我呀？”
他自以为豪的兄弟们并没有回答他充满感情充满期待讲话，匆匆散开了。
末了，齐恩和东子异口同声地说：“老师，我们不会忘记你的。”
教务长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假冒名牌皮带，提了一下松垮兜肉的裤子，冷着脸说道：“复读班还有十天就开班，放心吧，收费绝对不会超过兄弟学校标准的。”
齐恩觉得他的话说得很搞笑：他听过教务长当众骂那些将来的天南海北的“名牌高校学生”是蠢蛋，如今却涎着脸儿亲切地喊他们兄弟；他听过教务长骂其他学校是垃圾处理场，如今到了收费的关口，平日里为排名争得你死我活的高中学校倒成了“歃血为盟”的兄弟一般可爱了。
“兄弟”一词，廉价得几乎算不上价，不过是那些势利人话到嘴边的装饰品罢了。
齐恩对东子说：“我想和齐敏打个电话。”
东子说：“你爱跟谁打跟谁打，总之，不要总是说我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否则，别人还以为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齐恩说：“你小子省省心吧，我目前对男的还没有什么感觉，尤其是像你这类连人妖也算不上的货色。”
在透光透亮遮不住心凉的公用电话亭下，齐恩拨出了那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一个世纪的急速心跳过后，那边传来了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喂，谁呀？”
“你猜呢？”
“猜不出来，你说不说，不说，我挂电话了啊。”
齐恩觉得自己的开场白是在玩弱智游戏，无聊之极。
于是笑了笑，赶忙说：“我是齐恩。”
“齐恩？别逗了，你到底是谁？不说我可真的挂电话了啊？”
齐恩突然想起，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齐恩的，齐恩不笑了，认真地说：“我是齐恩。”
“齐恩呵，我以为是谁呢？怎么，有事么？”
此时的齐恩，已经听不到任何的话语了，也说不出什么话，虽然现在是阳光炙烤大地的火热七月，可齐恩的心里顷刻间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齐恩上学之后，才知道同一个村寨里还有一个叫做齐恩的，人家要比他高两个年级。
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有人开始通过各种手段告诉齐恩，他不该叫做齐恩，他应该改名字，所谓的手段不外乎武力和“蜂蜜”，甚至“女人”。
别多想，说“女人”是因为有个高年级女生特意转告齐恩需要改名字时，双方发生了一些口头上的误会，那女生像是得到了泼妇骂街的真传一般，向齐恩展开了无情的人身攻击。
齐恩没有她那些本事，有些话，他羞于说出口，还不上口只好出手，结果却被打翻在地。
旁边看热闹的同学像是欣赏了一出精彩的喜剧，个个拍手叫好，骂齐恩“孬种”、“偷别人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当弱小的齐恩挣脱出重围跑到学校办公室找老师评理的时候，恰逢女老师和别的男老师斗牌正酣，因为连输几局的关系，女老师“温柔”地对齐恩说：“滚！！！”
高年级女同学不知道，她的行为给齐恩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从此，齐恩就并不怎么同女生说话了。
女老师不知道，她那一句话给齐恩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从此，齐恩对老师彻底失望，特别是女老师。
幼年的心灵留下的印记，一生都难以弥除。
因为向老师打报告，齐恩被整个学校评为最没骨气的人，当天放学回家的途中，高年级男同学又对他实施了精神加肉体上的深刻教育。
他的书包被扔进了寨子外面的麦田地里，人被挟持着从另外一条路回了家。
回家，跟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傻笑就傻笑。
是齐敏，在他遭受着别人折磨和嘲笑的时候，把他的书包偷偷捡了回来，还给了他。
隔天早上，小学门口，齐恩接着齐敏递过来的书包，哭了。
齐恩相信爸妈在给他命名的时候，一定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齐恩已经偷偷活在了这个世界上近三年的时间，否则，不会给他这样一个困惑他很久的名字。
齐恩一直觉得他的名字既非偷来又非抢来，别人的武力和“蜂蜜”以及“女人”的眷顾，只会激发他的犟劲，他依然故我地光明正大正大光明地叫齐恩。
同时，也和齐敏成了朋友，至少，他以为。
第二章，来自李瑞，2002年7月25日
自从高考成绩出来以后，李瑞一直闷在县城的家里。
小姨打电话让她回乡下老家玩，她回绝了，家乡长辈期待的目光总是让她畏怯。
下午，好友小超来看她，这让她心里温暖了很多，俩人聊了很久的话。
小超嬉皮地说：“瑞，跟我一起出去挣钱去吧，挣一块让你花两块。”
李瑞一口凉开水喷了出来：“我倒是乐意花，但另外一块钱从哪儿来？”
小超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笨丫头，那一块你自己不会挣呵？”
李瑞摇了摇头。
小超领着李瑞来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向人们推销红漆方正的旧式算盘，熙熙攘攘的路人显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兴趣。
忙了大半天以后，俩人饿了，随手抽出了一串算珠当起冰糖葫芦吃了起来。
这时，朋友小辉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拉住李瑞的手说：“瑞，上课铃声响了，赶快和我一起回教室吧？”
说完俩人跑了起来，一不留神双双跌入张着黝黑大口的下水道内。
李瑞惊醒了。
送走小超之后，李瑞做了这个怪诞的梦，浑身浸满了冰凉的汗水，禁不住打了几个哆嗦。
抬头看看墙上的挂表，指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五点。
李瑞简单冲了冲澡，捂着湿漉漉的长头发出来接听铃声急促的电话。
“瑞，我是小辉，出来走走吧。”
李瑞懒洋洋地回答：“本姑娘累了，不出去。”
小辉说：“我就在你家楼下。”
李瑞放下听筒跑到窗前往楼下一瞧，只见站在楼下公共电话亭旁的小辉，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正在盯着她家的窗户看呢。
李瑞不放心地捂了一下胸前的浴巾，心里涌起一股想往下泼一盆洗脚水的冲动。
拾起电话，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等一会儿。”
说完，直接挂掉了电话。
李瑞把头发扎起，发辫直勾勾地立在脑后，套上宽大的白色T恤，穿上直筒微喇的蓝色牛仔裤，溜上一双厚底凉拖跑出了门。
小辉看到李瑞的扮相，表情极其讶异。
他最受不了夏天女生这般装束，比较野蛮。
而李瑞本来心情就不怎么好，哪里还会顾及小辉的脆弱心灵，难受他一下也好，至少落难的孤单世界有人陪。
二人沿着李瑞家门前的落秀路向北走去。
阳光没那么毒辣了，宽大的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小辉在街边的冷饮摊给李瑞买了她最爱喝的饮料。
口含冰块，李瑞觉得凉爽了很多。
小辉知道李瑞高考成绩并不理想，心情低落，一路上也并不怎么说话。
两人拐到了东西向的县府大街。
一辆黑色轿车在俩人身边疾驰而过，一阵热风卷着肆意飞扬的沙尘扑了李瑞一身，白T恤上登时染上了两道黑。
“小辉，你让本姑娘出来吸尘的，对不对？”
小辉一脸无辜：“大小姐，您就只当奉献社会，扫了一回大街得了，平白无故占了那么大的便宜，你就知足吧。”
李瑞只想把他勾倒在地，让他亲吻一下这尘埃满布的县府大街，接受一下“党和人民的免费教育”。
过了湘芝桥，李瑞看到了留下她三年光辉岁月的第二高级中学，气就不打一处来了：“死小辉，你把本姑娘领到这个鬼地方来到底什么意思？”
小辉说：“瑞，我已经替你报过名了，复读班再过几天就开班了，和我一起回校复习好吗？”
李瑞低下了头：“让我回去再想想吧。”
两个人就此别过。
李瑞独自一个人继续向西走去，折向南北的泰安路，再转过东西向的德隆街，最后回到落秀路上，李瑞围着县城新区足足绕了一个圈，心情始终没有好起来。
李瑞的爸妈“为党和人民”奉献二十年后，夫妻双双把家还。
在老家过了一段黯然失色的日子。
因为老家无地无粮，李瑞的爸妈最后还是狠心去外地找他们失散多年的“孔方兄”去了。
留下初中刚毕业的李瑞坚守县城的新家——这一冰冷的阵地。
爸妈打电话回来只会问李瑞学习怎么样，再么就是要努力学习，天天向上，老李家振兴都靠你了诸如此类的励志格言，从来都不关心李瑞会不会做饭会不会煮汤开水太热会不会烫到手上——这样的人生大事。
李瑞都习惯了。
晚上爸爸打来电话：“瑞儿，高考成绩怎么样啊？”
李瑞瞬间崩溃，“哇”一下哭了：“考得不好。”
那边爸爸也慌了：“瑞儿咱不哭啊，考得不好没有关系，要不回去复读吧，我给你银行卡上打了一笔钱，你抽空确认一下，我和你妈还要得一段时间才能回家，就这样啊，有客人来了我先挂了……”
李瑞泪流满面地蜷缩在沙发上，抱着电话听筒久久没有松开。
第三章，来自齐恩，2002年7月27日
一直以来，齐敏都是齐恩心中女神一样的人物。
但自从跟齐敏打了那通电话之后，齐恩一个人郁闷了很多天。
齐恩想起了他与齐敏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自己见到齐敏的身影、听到齐敏说话就会心跳脸红的窘样。
他想起第一次向齐敏表白心迹时的情景：鼓足了勇气写下了第一封信，并没有勇敢地送出去——撕碎后扔在了操场上，只是在学期末时让别的同学转递了一张纸条：祝你学习进步，永远的朋友……为此，内心像做了贼似的狂跳了好多天。
他想起他们相互写信鼓励对方的那些紧张而又温馨的日子。
他想起上了高中后，他去看齐敏，齐敏见到他眼含热泪的样子。
他想起，他忍着病痛蹬着自行车载着齐敏回家的那个晴朗的下午，尽管他虚弱无力几乎两眼昏花，可齐恩仍然觉得那是他最最快乐的一个午后。
东子给他和齐敏拍了一张合影，那张照片齐恩一直留着，因为那张照片定格下了他幸福纯真的笑容，定格下了永恒的瞬间。
他想起齐敏在暗黄色的灯光下吃力地读他写的诗的情景——如果那算诗的话，
他想起他去齐敏租房的地方去看齐敏的时候，齐敏不在，屋内桌子上摆满了镇痛的药瓶，他想起齐敏时常跟他说的话：“恩，我头痛。”
齐恩经不起东子的撺掇，准备找一所学校待上一段日子。
就像东子说的，等通知书下来，你说走，谁也拦不住，但是如果大学实在不理想，你复习也赶上趟了不是？
再说，待在学校总比在家里容易得到更多的信息。
最后一句话，确实触到了齐恩的心思。
俩人提着一箱冷饮去见教务长的时候，教务长对他们两个表示出了极大的热情。
天南海北的“名牌高校生”早就远走高飞了，教务长的心里空落落的，现在，这些掉了队的学生回来，恭恭敬敬的喊他老师，他终于又找得到了几分做人的尊严：
“学校决定免除你们两个的费用，安心学习吧，未来是属于你们的”，教务长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一脸真诚地说道。
但是，两个人最终并没有决定留下那一箱冷饮，也没有留在一高中，而是去了相对比较陌生的二高中，去了那个齐敏生活三年，又让齐恩魂牵梦绕的学校。
齐恩去县城时走得匆忙，准备回家带些生活用品，顺便捎上东子的。
从县城到乡里的路是新修的省道，齐恩骑车速度放得很开，几乎快赶上了一辆城乡公交的速度，但是任凭齐恩加到多大的速度，总是和公交车差上一段距离，好像司机知道有个小伙子在追他的车似的，等齐恩最后一次冲击，将要超过公交车的时候，司机师傅猛地一下踩了油门，车子向离弦的箭一样向前冲了好远一段距离，远远地把齐恩甩在了后面。
齐恩泄了劲，几乎都蹬不动车子了，他停了下来，推着走了一段距离。
齐恩看到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车子走了过来。
那是齐敏的妈妈。
于是，急忙上去打招呼：“婶儿，我是齐恩，齐敏她最近好吗？”
齐敏妈妈急忙下车，打量了齐恩一下，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哎呀，原来是小恩呀，齐敏前天往深圳走了，去找她哥去了，说是死活也不再上学了，哎，人大了，想管也管不了喽，我正想找你们，看看能不能劝劝这闺女再上几天学……”
深圳？不上学？
齐恩想起他和东子几个同学几乎喝醉的前天晚上，齐敏打电话打到东子家，说，找齐恩。
电话里，齐敏说要出去一段时间。
齐恩只觉得她是要散心，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了两句话就挂了。
那就是——再见！
齐恩没有听清楚齐敏妈妈最后说了什么话。
匆匆说了再见。
等齐敏妈妈走得远了，齐恩把车子推到了路边的地里，眼睛也就不争气了，闷着头坐在麦茬尚未退去的地上好长一段时间。
齐恩回到家，把齐敏在上学期间给他写的信统统找了出来，撕得粉碎，只是在撕相片的时候，妈妈骂了他：“那么多好看的相片撕了干啥？”
齐恩怕妈妈多想，就说学校里还有很多，这些都退了色，不能留了。
齐恩走的时候，路过另外一个齐恩家。
齐恩家里静悄悄的。
齐敏还没有走的时候，每当齐恩路过，都能听到院子里阵阵让人心跳不已的笑声，还有篮球击地时那略有金属音质的“咚咚”声响刺激他的耳膜。
如今一切都安静极了，果然，齐敏走了。
齐恩来到学校寝室，打开背包，发现妈妈给他新做了一双布鞋，布鞋里面放几张卷起来的钱，齐恩的眼又热了。
齐恩的脚爱出汗，每年夏天，不论多忙，齐恩的妈妈总要给他做上几双布鞋。
布鞋透气舒适，齐恩很喜欢穿。
第四章，来自李瑞，2002年7月27日
小姨从老家来看李瑞。
给李瑞洗了一堆的衣物，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吃着小姨做的饭，李瑞羞红了脸搂住小姨的脖子，不好意思地说：“姨，咱们这是要过年吗？”
小姨笑了：“过什么年呐，你爸妈狠了心不管你，小姨哪舍得让我的宝贝外甥女受委屈啊。”
李瑞俏皮地说：“还是小姨对我好。”
吃过饭，李瑞拉着小姨坐在客厅看电视。
小姨问：“瑞儿，你最近和你齐敏姐有联系吗？”
李瑞摇摇头。
小姨叹了口气：“这闺女也不知怎么了，高考完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你姨父和我劝了他好长时间，她也不听，一心要去深圳找你表哥，急的我没法没法的呀，她要是有你一半省心，小姨也就知足了。”
小姨都快流泪了。
李瑞连忙劝住了小姨：“小姨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小敏姐比我好多了，估计高考成绩不理想，她接受不了，过几天心情好了，就该回来了，您不用担心她，我要是能联系到她，一定把她给您劝回来。”
送走小姨，李瑞回忆起了齐敏去深圳前前后后的事情。
齐敏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是在李瑞家度过的，姐妹两个说了很多的话。
所以，李瑞知道齐敏要去深圳，而且他们两个还一直联系着，但这事，不能说给小姨听，不能。
齐敏走之前的那天晚上，姐妹两个聊了很多。
李瑞知道了齐敏生命里有两个齐恩，一个爱她很多，一个她爱很多，她一直难以抉择，可是，两个齐恩，李瑞都不认识。
高考后的那天晚上，是其中一个齐恩的生日，凡是称作朋友的13位同学聚在二高中西操场上闹了大半夜，齐敏喝了很多的啤酒，起先是男生们灌的，后来是她主动喝的，齐敏说那天晚上她的情绪很亢奋，也是在那天晚上，那个她爱的齐恩拿走了她此一生“最美丽的一朵花”。
第二天起，齐敏头痛的毛病突然就有些严重，以至于常常失眠。
两个人聊天的时候，齐敏左手支着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地顺着左脸颊滴落到光滑如镜的桌面上：“瑞，我头疼。”
所以，当齐敏说自己要去深圳的时候，李瑞并没有拦她。
第五章，来自齐恩，2002年7月29日
齐恩夜里很难入睡，一方面是室友东子鼾声如雷，一方面是，他很想念齐敏。
何况，如今又是身处在齐敏生活了三年的校园里，齐恩觉得校园里到处都有齐敏的气息，可就是，再也看不到齐敏的身影了。
早上5：30分，齐恩准时起床，一个人像往常一样跑出了校园。
沿着县府大街向西，到南北向的泰安路转向南，到东西向的德隆街转向东，再到南北向的落秀路向北，最后回到东西向县府大街上，这是齐敏每天早上跑步锻炼的路线，她曾写信告诉过齐恩，齐恩记住了。
齐恩跑回到南北向的落秀路上时，恍然间看到了身着白裙子的齐敏，就在前面150米处悠闲自在地走着，而且还背着他送给她的黑色背包。
齐恩的心，顿时狂跳个不止，他确定自己并非身处梦境。
齐恩觉得150米的距离，他应该很容易就能赶得上，齐恩不由自主地狂奔了起来。
但却一不小心撞翻了一个迎面而来的“黄毛”。
“黄毛”小子倒地之后大骂不止，搭眼瞧见英勇的人民警察就在不远处站着，并没有追上来，他也追不上。
齐恩快要追上那个熟悉的背影时，只见她从容地登上了即将启动的6路公交车。
公交车瞬间启动了，那个女孩子匆匆向后看了一眼。
齐恩急忙停了下来，低头伏在隔离带一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腿都软了。
她不是齐敏。
第六章，来自李瑞，2002年7月29日
齐敏走的时候，忘带了一些行李，其中有一袭白裙子，一个单肩背带的黑色背包，
一个便携式的CD机。李瑞不知道是她走得匆忙忘记了带，还是她有意落下的，
联系到齐敏时，齐敏电话里说不要了，如果李瑞喜欢，就算送给她了。
清早，李瑞把头发散开来，换上了这套裙子，把CD放到背包里，搭在肩上出了门，沿着落秀路走了一段距离后，李瑞发现街上的男人们看她的目光怪怪的，后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尾随着她，一瞬间，她只觉得身上十分寒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于是，只好改乘公交车。上车后，李瑞回头向后方看了看，见远处有个清瘦影子在飞奔着追赶公交车，可转瞬间又没了踪影。
李瑞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七章，来自齐恩，2002年7月31日
下午，齐恩在教室自习。
一个高高胖胖的女生在前排喊：“齐恩。”
齐恩抬起头来，向左向右看了一阵，确定身边没有第二个齐恩之后，迎着那个女生，微笑。
齐敏来一高中玩的时候，齐恩见过这个陪在她身边的女生，显然，她已经记不起这个齐恩了。
那个女生问：“你是齐恩？”
齐恩说我是。“另外一个齐恩你认识吗？”
齐恩说认识。
“那你知道他在哪吗？”
“你是民警查户口吗？”齐恩反问道。
那女生笑了笑，说：“我有一个在外地朋友想知道他的下落。”
齐恩能猜出来这个在外地的朋友是谁，齐恩也知道另外一个齐恩现在的地址。
前几天，他和东子在校园里闲逛的时候，见到了另外一个齐恩。
两个人很友好地打了一声招呼，齐恩问他在哪，他说他在一高中。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齐恩知道，有一个齐恩在的地方，另外一个齐恩会尽量避而远之，齐恩深谙这个游戏规则，何况，这又是一个对于其中一个齐恩来说留下了许多故事的二高中呢。
齐恩很周详地告诉了那个女生另外一个齐恩的地址，包括所住寝室的房号，尽管他知道，另外一个齐恩是不会住在像大众澡堂那样阴暗潮湿的高中寝室的。
那个女生走开后，齐恩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一个很够“意思”的人，一番哭笑不得的自嘲后，他挥舞左拳打在了教室冰冷的墙上，左手很快麻木并失去知觉。
齐恩来到操场，见几个同学在抢球投篮，自己心血来潮凑上前去，顺手投了两个球，待投第三个的时候，有个同学把球抢走了并一脸真诚地对齐恩说：“哥们，用劲小一点，这球我新买的。”
齐恩抱歉地笑了笑，走开了。
齐恩顺着操场东侧的南北路向南走去，透过栅栏远远看到一个女生跟一个男生在愉快地投篮，女生干净的笑声激漾在齐恩的耳畔，显然，打篮球的女生是快乐的，打篮球的男生是快乐的。
齐恩突然明白：打篮球的齐敏是快乐的，打篮球的齐恩也是快乐的。
齐恩突然明白：写诗的齐恩并不快乐，读诗的齐敏并不快乐。
他想起齐敏常说的话：“恩，我头疼。”
东子跑过来对齐恩说班主任找，估计是因早上缺勤的事。
齐恩跟着东子走开了。
齐恩觉得那个打篮球的女生好像在哪里见过，等他领完班主任语重心长的训话后再次回到操场上时，那对打篮球的男女同学已经不见了。
夕阳把淡蓝的晴空染得通红，齐恩坐在跑道的边沿上，想了很多很多。
第八章，来自李瑞，2002年7月31日
早上六点，那个熟悉的身影准点跑过。
李瑞不小心发现，自从7月28日起，有个清瘦高高的身影每天早上都会准点从她家楼前的落秀路上跑过，而且穿的是布鞋，很奇怪。
中午，小辉约李瑞出去吃饭，难得他那么大方，李瑞欣然应约。
两个人去了县城最好的西餐厅，地点是小辉选的。
李瑞问：“小辉你是不是得什么不义之财了？”
小辉神神道道地说：“先别问，随便点菜，吃完告诉你。”
于是，李瑞就没有手软。
吃饭时，李瑞告诉小辉说，这几天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个穿布鞋的清瘦身影从她家楼下准点跑过。
小辉开玩笑说：“瑞，这下你要小心了，说不定是三只手在你家附近踩点呢。”
李瑞吓得顿了一下，一巴掌拍到了小辉的背上：“死样，你少吓我了。”
吃完饭，小辉去付账，但很快又灰溜溜地转回了座位上，表情怪异地朝着李瑞说：“瑞，不好意思，忘带钱了。”
李瑞哪里会跟他客气，上去拽住了他的胳膊说：“把你的手表卸下来，哪天拿钱来赎。”
李瑞顿时想起前几天小辉陪她一起去银行确认卡上钱数的情景，小辉的德性，分明是想蹭一顿好处了。
下午，李瑞经不住小辉的软磨硬泡，俩人约定到二高中西操场打篮球。
是小超手把手教会了他们两个打篮球，从此，打篮球就成了李瑞、小超、小辉三人最喜欢玩的项目。
来到操场，李瑞像是找到了爆发力的原点一样，连投了10个球，第十一个小辉去抢，结果扑了个空，第十一个球稳稳地投进了。其他同学看到打球的是一男一女，都很知趣地避开了。
两个人练了一会抢球和投篮，李瑞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你有小超的消息吗？”
听到李瑞的问话，小辉愤然把球掼在了地上：“少提他的名字。”
李瑞觉得，高考结束之后，三个人之间好像莫名其妙地发生了一些事情：首先就是小超的若即若离，还有就是小超和小辉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因为小辉就不允许别人提到小超的名字。
李瑞去操场东外侧的小卖铺买冷饮。
低头挑选饮料的时候，隐约看到操场栅栏旁边有一个清瘦的身影在冲着他微笑，这人很像每天早上见到的那个，但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清瘦的身影不见了。
挑了两瓶可乐，李瑞对守着小摊的丫头说：“今天姐姐没有带钱，先不给了。”
小丫头指着李瑞冒着一卷钱的裤兜说：“瑞姐姐你骗人，我都看到你的钱了。”
李瑞被逗乐了，小丫头年龄虽小，却透着一股子机灵劲。
第九章，来自齐恩，2002年8月5日
齐恩和东子抽空回了一趟一高中，因为有同学传信说有他们两个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东子只瞥了一眼录取通知书的快件，连拆封都没有，直接狠着心撕碎了。
齐恩笑笑，说我要留个纪念。
东子知道他还在犹豫，骂了句：“不是爷们。”
其实，窝在学校的这几天，齐恩一点学习的心思也没有。
校园里的一草一木，都能让他联想起齐敏的名字，每一个长发的背影，都能让他的意念里闪现出齐敏的身影，来回的翻书，却记不下任何字，这样的复读，就等于是在浪费时间。
他着三不着两的行径，好友东子全看在眼里，但是却不知道他为了什么。
一些心思，齐恩隐藏得很深，跟谁也没提过。
于是，在班主任热心沸腾地在班会上给大家鼓完劲之后，齐恩拍了拍东子的肩膀说：“兄弟，我决定了。”
东子一脸真诚地等着他说留下来的话，不料，齐恩说：“我决定要去上大学去了。”
齐恩分明看到了哥们眼里瞬间流露出来的伤感，不过，两个人还是会心地笑了。
晚上，一袋花生米，一瓶二锅头。
两个人坐在学校的西操场上聊了大半夜。
那晚风暖，月亮很圆，也很亮。
8月5日下午，齐恩骑车回家的时候，特意沿着每天跑步的路线，绕了一圈。
在落秀路口，他又见到了那个一袭白裙的女孩，女孩若有所思，走得很慢。
这一次，两个人同向而行，女孩的背影很动人。
尽管，知道那人不是齐敏，可是，齐恩的心却莫名地依旧狂跳不止。
车子，很快就骑过去了。
他想，自己无论如何应该回过头来看一看，可是，当他鼓起勇气回头的时候，那个白色的身影却不见了。
身后穿梭不止的风，很凉。
第十章，来自李瑞，2002年8月5日
小超打电话过来，说请吃饭。
李瑞问还有谁，小超不经意地说就是要好的几个人，大家聚聚。
尽管如此，李瑞还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精心打扮了将近一个小时，这已经是她极为超长的记录了。
小辉在楼下等她。
等她下楼的时候，小辉差点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此时的李瑞，惊为天人：修长如瀑的长发，略施的淡妆，一袭白裙，衬得她整个人超凡脱俗，温婉可人。
小辉望着她漂亮万分的眼睛，贱贱地说：“靠，女人啦。”
说完，心里不免一暗，这装扮又不是为了自己。
像往常一样，小超依旧在餐厅的门口等着他们。
不同的是，这次，他的身边依偎着一件旗袍。
彼此打过招呼，旗袍拉起李瑞的手，显得很亲热：“你是李瑞，哎呀，小超在我面前可没少提起你，百闻不如一见，真漂亮。”
李瑞脸热，赶着说：“哪有，姐姐才是真的迷人。”
小超却抱着小辉的脖子，把小辉拉到大厅的一边。
俩人窃窃私语了一大会儿，时不时，还要斜眼看看这边的女士。
说完话，两个人转了过来。
很显然是和好如初了，小辉一脸的轻松。
一见到旗袍，对李瑞而言，吃什么，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残有的表情，也只有装了。
李瑞只听到小超说不上学了，要跟着他爸爸学跑生意，虽然高考失利，但开心的是在考场上认识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位，说完就深情地望着旗袍。
旗袍甩手打他，笑着骂他坏，可那笑声，分明很温暖。
一顿饭，很快也就散了。
喝高的小超被旗袍架着走了。
有点微醺的小辉提议要送李瑞，李瑞不同意，她想自己一个人走一走。
走到家门口的落秀路上，一个男生骑车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向北冲了过去。
李瑞心里正想怪怨那人莽撞呢，却见那个清瘦的背影，很像每天早上跑步的那个人，同样的一双布鞋，有力地蹬着车子，车后座搭着一个破旧的旅行包，不知道他是要去学校，还是要去哪里。
可我要去哪里呢？李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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