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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2006年去世,从那以后,已经有好多年,我们回故乡改成了两次:清明、十月一,就是文学作品中常常提到的“寒食节”、“寒衣节”。每次回去,甲昌大爷就对我念叨,“在坟头上压纸不好,压纸,光看着,不能花。”他说的“纸”,是火纸,也叫“纸钱”,是我们这边上坟的时候,在坟上烧的,据说烧了以后,那边的亲人能够收到,收到以后就有钱花了。在坟头上压纸,也是一种风俗,如果不是甲昌大爷老叨叨这件事,我都以为“在坟头压火纸”,是很正常的。
甲昌大爷是我父亲的堂哥,他的父亲和我爷爷是亲兄弟。他家就在我家的东边,中间隔着五米宽的一条胡同。沿胡同往北走过去,是一个种着各种树木的大园子。在我的记忆里,甲昌大爷一直打光棍,后来听母亲说,他娶过好几房媳妇,疼人家吃,那些媳妇后来都走了。最后的是个小媳妇。这个小媳妇对着我母亲哭,拉我母亲去他家里看,原来他把粮食吊在屋梁上,那媳妇人小个子矮,够不着。又嫌人家不生育,打跑了。母亲说,后来赶集的时候,在集上遇到过那个媳妇,已经和别人有了孩子,还向我母亲打听甲昌大爷来呢。
甲昌大爷不止疼人家吃,也疼自己吃,他非常俭省,常年吃两顿饭,还不无醋意地对外人说起我家,“他家困难啥?人家锅不‘嗞啦’不吃饭。”他是说我们家经常做菜吃。我记得我们家,有时候没油了,母亲会把花生炒熟,然后用蒜窝子打成花生碎,混在菜里吃,也很香。我们这儿是山岭地,盛产花生,家里虽然穷,花生还是有的。还有几次,我发现菜的味道不对,我猜是母亲倒错了油,用了煤油,做熟了,味道不对也不舍得丢,全家硬着头皮吃下去。
除了耕、种、收自家的土地之外,甲昌大爷常年放羊,山羊绵羊狗羊子都有,一般是早上出门,到傍晚,夕阳斜照的时候,就都回来了,浩浩荡荡一大群,依次钻进他家低矮的木门,等羊们全部进了家,他再关上,一般情况下,这一天就不再出门了。我有印象的是,经常在大半夜,听见他家的羊“咩咩”叫,然后听见他大声骂羊、打羊的声音。
他家里的门长闭,只有每年的二月二那天,整天开着,他家院子里,我们两家之间的胡同里,他用草木灰画成圆的、方的图案,还用砖头、瓦块压上了粮食。图案的形状记不清了,画这个图案有什么用也不知道,因为我们家从来没画过这个,其他邻居家,好像也没画过。近几年来,我从阅读中获知,这是一种向上天祈求“五谷丰登”的仪式,有的地方叫“围粮屯”。
甲昌大爷的草屋一年比一年破败,他自己修不动了,又不肯花钱请别人帮着修,慢慢地露了顶,从屋里面可以看星星。那时候我父亲住在我家,帮忙照顾孩子的衣食起居,老家的房子空着,我弟弟拿主意,把最东边的那间屋让给他住。这样,我们回家上坟的时候就能够看到他,他举止行动已经迟缓。有时候我们用用他的锅灶,做完饭端给他一碗,带去的水果再分给他一些。
甲昌大爷死在冬天。那年冬天,我父亲一直说着要回去瞧瞧,我还不让他回去,说大冷的天,回去干啥,家里要什么没什么。父亲性格一向温顺,这一次却没有劝住。他回到家,打回来电话说,“你甲昌大爷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父亲给甲昌大爷的外甥(他姐家的孩子,他只有这一门亲戚)打电话,外甥来了以后,我父亲又给大队、小队打了电话,找人把他埋了。我问父亲,没有火化吗?父亲说,“谁给他火化?叫车叫人,各种费用……就找了几个邻居,抬到坟上,挖个坑埋了。”
我父亲说,甲昌大爷有钱,那些钱在明眼的地方放着,他收起来了,还有一个金条,让他外甥拿走了。我父亲再次回家的时候,发现甲昌大爷住过的那间屋子,被人翻过,大概是听说他有金条,再找找,有没有未被发现的财物。这话我父亲肯定说过多次,我才记住了。老家的房子没人,锁着门,说句到家的话,里面的东西谁拿走就是谁的。
后来我们再去上坟的时候,会特意拿出一沓火纸,在他的坟前焚化,这时候,我们姐弟就说起“火纸不可压在坟头,那边的人只能看,不能花”的旧话,这样看来,甲昌大爷真是极聪明的人,他无论对谁都说这话,总会有人记得,按照他的设想来祭奠他。他无儿无女,不知道他外甥去不去给他上坟,上次我们回去的时候,发现他的坟头被荒草掩盖,已经快找不到了。
2023年3月18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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