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高粱地

作者: 修行ing | 来源:发表于2023-08-29 18:01 被阅读0次

          村子东头有一块坡地。地势倾斜蓄不住墒,形状不规则不好耕种,面积小只有三四分,实在种不出什么好庄稼,包产到户分田地时,作为添头也没人要。队长觉得荒着可惜,找母亲商量分给我家,母亲见不得人为难,憨厚地答应了。

    新年一过,母亲就带着我们用板车把腐熟的农家肥拉到坡地里,再用箢子一点点均匀撒开在地中作基肥。阳春三月,母亲用稻谷从外村换回红彤彤的高粱粒,将小的、瘪的籽粒选出来喂鸡,留下籽粒饱满的作种子。

    挑个阳光好的日子将种子搬出来晾晒两三天,晾晒好后,母亲将高粱种子和药剂一起搅拌好。我们很好奇,母亲说晾晒提高种子的发芽率,拌药提高种子的抗病能力。母亲做着这些繁琐的农家活儿时总是微微笑着。母亲一直是个任劳任怨的人。

    那时父亲经常在外做工,很多时候,田间大大小小的活都落在母亲的身上。播种时,母亲把拌好药剂的高粱倒进竹篮里,一手挎着竹篮,一手撒种子。她像男劳力一样,从篮中大把大把地抓起高粱种子,伸出胳膊扬起手,撒出去时却又极慢极小心。

    四月的太阳不热也炕人,我还要挎着一个篮子跟着母亲,及时帮母亲补加种子。几垄播种下来,我挎竹篮的胳膊早已累得抬不起来了。“这么慢不干到天黑才怪呢!”我生气地嘟囔着。母亲歉意地停下来,揉了揉我红肿的胳膊,柔声说:“我也想快点,可怎么敢糊弄庄稼地哩!这个看似简单的撒种,做起来却不容易。要控制好胳膊的用力。力大了,种子就会撒到垄外的沟里;力小了,种子又撒不满一垄。还要控制撒种的均匀度,不能留有空白地,也不能撒成一堆。撒成一堆,苗就会太稠;留有空白,就会没有苗!这样怎么能有好收成呢?”

    停了一会,母亲看着我,继续唠叨:“种不好庄稼咱不怕,来年还可以再种;读不好书,就要受一辈子苦啊。读书如种地,快不得,急不得,要一步一个脚印,基础才会打得牢。 地种好了有好收成,书读好了有好成绩。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四月的夕阳挂在天幕,看着霞光下挂满汗珠的母亲,我第一次意识到,经年的劳累并没磨灭母亲对生活的热情,一锄一铲中侍弄着庄稼,她的庄稼也回馈着朴实的她。母亲教给了我书本上没有的道理。

    半个月后母亲带着我们再去高粱地时,我欣喜地发现种子发芽了,嫩嫩的叶子从泥土中钻出来,有的细细地卷曲着,有的欣欣然张开眼,一片、两片,柔柔弱弱的,煞是可爱。高粱长到三四片叶时,母亲每天早上去地里,弯着腰把一撮撮长在一起的小苗间开。

    高粱苗长出五六片叶子时,母亲又教我们如何判断壮苗、大苗,如何等距离留苗。幼苗一天天长大长高,那一块无人问津的坡地,如今密得像城墙,绿得如屏障。晨曦中母亲在锄草;高温下母亲在喷药;暮色中母亲在追肥;月色下母亲在浇水。母亲就像一位出色的诗人,把一块贫瘠的坡地写成了美丽的诗行,颗颗翠绿的高粱,蓬勃着茁壮着:在拔节!在开花!在抽穗!在灌浆!

    母亲无次数站在地边,安静地看着她的高粱。“盛夏千竿绿,当秋万穗红”,“秋风起兮色斑斓,任选高粱作笔尖”,春华秋实,高粱像无数支火把映红了天际,将原野的深秋装扮得美丽至极。红红的高粱穗子如同饱满的珍珠,带着土地的芳香,带着太阳的味道,在微风中向母亲点头微笑。高粱红了母亲醉了!

    携着金秋丰收的喜悦,全家人去坡地收割高粱。母亲总会叮嘱我们不要随意乱砍,秸秆离穗子多远可以下刀,一定要注意(砍短了,不够“打薄子”的长度)。打下的高粱穗,选出籽大粒满的留作来年的种子,其余的用来酿酒和磨面。酿好的高粱酒清香绵长成为父亲四季的珍品,磨好的高粱面虽是粗粮,但经母亲的巧手跟面粉掺在一起做成高粱面馍,滋养了我们饥饿的心灵。正因为此,我对高粱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砍去穗子的高粱秆俗称“秫秸秆”,是农人们的又一稀罕物。父亲总会趁着秫秸秆运回家时,赶紧挑选十几捆质地坚硬、粗细均匀、长度相同的高粱秆“打薄子”。父亲在院子里搭起一个木头架子,再用绳子两头吊起几块砖头,用沉沉的砖头固定横放的高粱秆,两根高粱秆之间用麻绳连接起来,先开个头编几排,用砖头拉紧麻绳,剩下的任务便交给母亲和我了。母亲和我站在木头架前,放一根秫秸秆,母亲编四根麻绳经,再放一根秫秸,我编三根麻绳经,就这样交错着一根根往下编排,一般四五天一床漂亮的七根经高粱簿子就被打好了。

    秋天的时候,将簿子摊开在院子里,用来晾晒棉花。棉花如果没有干,晚上也不用装起来,直接将簿子卷起来,第二天接着铺开来继续晒。每次卷棉花簿子时,我总想躺在上面变成一团洁白的棉花,被姐姐轻轻卷起。这种惬意,在我少年的想象中,是充满诗意的。

    收割完高粱穗和秫秸秆后,母亲也会留下一些高粱叶子,叠在一起,绑扎起来,挂在房檐下晒干。一场秋雨一场寒,下雨不能出门劳动的日子,母亲便把高粱叶缠绕在一起,编成漂亮的蒲团,软绵绵的,放在门楼角里,劳作回家后顺手拿起,垫在门口坐,既方便又实用。奶奶蒸馍的时候,也会拿几张高粱叶泡湿后铺在蒸笼底上再放上面团,蒸出来的馍馍便有了高粱叶子清香的味道,好吃极了。

    冬天到了,父亲和母亲总算闲了下来。他们又拿出了储存在屋檐下的高粱翎子和高粱莛,父亲用高粱翎子扎扫地的笤帚、刷锅的刷子,又耐用又结实。母亲和婶婶们聚在一起,用细长的高粱莛“做锅盖”“掰筲箕 ” 。母亲很心灵手巧,用两面高粱莛,拼成十字形,用白底线串在一起,一排排串完后再剪成所需要的圆形大小,就成了锅盖。

    母亲最拿手的是“掰筲箕”,常常是一边聊着琐碎家常一边“掰筲箕”,好像一些家长里短的乡村故事,也一起被串进了其中。母亲曾为我掰了一个巴掌大的筲箕,小巧玲珑,袖珍式的,类似于今天的工艺品。因为好奇好玩,我也常常蹲在母亲身边,细心地看着,渐渐地我也学会了“掰筲箕”。母亲告诫我“掰”的时候不能分神分心,否则就会把纹路弄错。那时的我便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关心,我很喜欢这种感觉,似乎整个世界安静得都是我的。我常常想现在的我能静下心来专注干一件事是否得益于儿时的“掰筲箕”呢?

    红红的高粱,全身都是宝,穗、翎、莛、秆、叶,各尽其能。就连“打薄子”挑剩的秫秸秆和地里挖起的高粱蔸,晒干后码成堆,在冬天里,也被母亲烧成旺旺的炉火,映红了我们对新年对未来的向往。

    时光流转,日子匆忙。留不住的是似水年华。家乡的土地上,很少有人再种高粱了。母亲用无数的汗水浇灌的高粱地,也在岁月中渐行渐远了。而那些与母亲与高粱相关的温情、美好与希望,于我却是浸透在血脉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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