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江
尹先生,笔者中学时代的一位最为尊敬的恩师。尹老师为人谦和,满腹经纶,恨铁不钢,爱徒如子,尤其对笔者严训有加。三尺讲台诲人不倦,执教终生桃李满园。不意先生暮年,积劳成疾仙去之日,正值风冷残秋季,又逢寒舍积薪时,至今二十载余。每念及此,由衷想念,填永遇乐一阕以怀,并小文一篇以记。
永遇乐 • 怀尹君先师
一江
岁月如歌,流年荏苒,晨露难秀。
艳柳斜阳,寒池碧水,吹起波成皱。
星光寥落,繁花似锦,无奈尽归更漏。
忆当初,青灯墨壁,尘染李桃苗豆。
残秋风紧,车薪人秽,教诲谆谆依旧。
四十余年,未曾稍忘,苍首形容瘦。
辰移斗转,花开花谢,几许冷潸盈袖。
凭谁数,先生古矣,孰超左右?
【钦谱苏轼体,平水韵,去声二十六宥】
怀念尹老师
一江
又到了残秋将尽的时节。再用不了多少日子,天气会马上变了寒冷,将要进入冬季了。冬天一来,城里的供暖系统也马上要开始运转了。
在过去,我们这里过冬,在没有集中供暖的年代,家家户户是要在这段时间里,大量储存够一个冬天甚至全年烧用的煤炭——采暖和一日三餐必须要有,此外还需备足用来引燃煤块的大量大量的柴禾。柴禾有两种,一种是硬柴,譬如树枝、木头等硬物,一种是用来引燃硬柴用的柔软的可燃物质,稻草和废报纸一类的东西。
倘在农村,这些物事随处可见。农作物秸秆,枯枝野草,甚而小孩写过的作业本也不独是可以裁成宽条来卷旱烟,是统统可以拿来撕着燃火的。另外最好的软硬兼具的柴禾,要数脱过粒的玉米棒子和摘过豆角的各类豆蔓子。
我在初中前后的那几年,每年这时节必做的一项坚巨任务,甚而上升为工程的,就是去寻柴禾,为自己家储备,还要完成学校的滩派——教室取暖也用,老师们自己家也用。
每当忆起这项坚巨任务,不由得就会想起我最最难忘的恩师尹先生。他是教历史课的,也曾是我们的班主任。我的后来喜欢咬文嚼字和翻故纸堆的癖好,大约均拜其感染所致。先生黑瘦的苍白了短发而常穿一件半大衣的形象——显著标志是一副圆的黑框近视眼镜,批改作业时浑似坐在一群头骨中间的滕野先生——深深的种在了我的脑海中。还有就是那年关于我寻柴禾最终无果的狼狈故事,也与我们的尹先生有关。
城里不象农村,攒柴禾委实不是一件易事。上下学路上遇到有废报纸、枯树枝,在这个节令是必须要放下矜态而去义无反顾地捡来的;倘有多人同时遇上,则直接改为了抢,甚而至于出手,从别人手里夺过来他抢到的,归自己所有且怒目而视道:“这我的!”这时往往要凭武功加胆量来取胜了。
然而那时的我,武功不高,胆子也小,自忖我这般身手行走江湖,一定会成为被抢的败家,所以尽管我也捡,独没有放下过矜态,奋而去跟高手们论武。
自家出产不了,上街又惮于战败,如之奈何?我想到那时城郊的农村,天地广阔,莫不如转战农村罢。于是刚学会掏着三角架骑自行车的我,约好三五位同样的败战家,浩浩荡荡杀向了周边不远的农村——当然不是去论武,是去帮农户义务脱玉米粒——他们活多顾不过来而玉米需尽快脱成粒。做为报酬,我们可以拿走一些玉米棒子当柴。
那个年代的少年,虽不像现在的小孩一样锦衣玉食,笼雀一般的娇贵,但毕竟也是城里人,市民户口,没干过农活,也细皮嫩肉,干活也没辛苦,坚持不了多久,所以转战农村的方略后来也渐至搁浅。
但家里和学校必须要有足够多的柴禾过冬,咋整?逼上梁山的败战家们最终祭出了下下策——偷!!!
我虽不是文豪,多少也算文人——学过文化的人,平生也最忌讳和惮于谈这个字,就连唯一穿长衫却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尚且红了脸,绽了青筋愤而用“窃”,更何况不论那时还是现在,哪怕将来,我喝酒一般都坐了或躺了喝!
其实也不全是行窃。农村田间地头,房前屋后有的是大量柴禾。农民们农活多,先顾着打收粮食粿粒归仓,搬运归整这些废料的工作就靠后了,待冬季农闲时再随用随归整。这又给我们制造了战机——帮忙收拾这些秸杆。这工作的报酬当然是部分柴禾,另外趁人不备可以往自己家再顺一些,此所谓“窃”,读书人的事嘛!
有一天,趁这家人都去了地里忙活,我们的工作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计划用我的自行车载一大袋玉米棒棒顺回家,一回顶好几回呢。
我异常吃力的左手握车把,右胳肢窝夹住大梁,撅着屁股掏着三角架骑行在颠簸的村路上。沉甸甸的载重让我的人和车不住的歪歪扭扭,行进缓慢。满头大汗且心脏狂跳的我体会到了,什么叫不自量力!什么叫贪得无厌!另外,偷东西这种技术活,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干得了的!
祸往往不单行,福一般不双至!在一个岔口转弯处,努力骑行的我们与收工回家的主人碰了个正着!该死!怨自己武功太次,不然可以提前半分钟超过这个岔口拐上我的归途,那就大吉了!天灵灵地灵灵,王母娘娘快显灵……千万别挨揍……
直到多年以后的现在,我还能万分清楚的记着,当时尹老师见到这位农民大伯时愣愕的眼神,和透过镜片射到我们几个身上剑一样的光!
“……我让你们去农村拾柴了吗?!……谁让你们去的?……说了的,各尽其力不需勉强的!……摔坏了没有啊?……你们还是孩子,是中学生,中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学习!……明年就要考试了,你们……!”
老师习惯性的扬起大手,我几个象阿Q受棒喝于头上一样的缩了脖,但那大手最后终于没有落下。
农村大伯说了来意,其实主要是带我们找到老师,一表示感谢帮忙,二表示歉意外加不揽责任。因为我们几个真的帮完忙后,行窃得手却被主家约好似的逮了个正着。其时有两个心里有鬼慌不择路的乱窜,连人带车拐进了道边沤麻的大水坑,其中一个就是我!
尹老师送农民大伯出去了,办公室单留下我们几个惴惴的有劣迹的少年。
尹老师再进到办公室的时候,手里拿了两身军绿色的中山装裤褂,摸了摸我满是泥污和充满味道的后脑勺说:“快把这件衣服套在外面,我家二小子的。你俩赶快回家洗洗,换上干净衣服,自习就不用上了,记得完成作业!”
尹老师的话轻缓但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其实于我应该叫不敢违抗。我抬眼看见圆的黑框眼镜后面发出了柔柔的光,那是每逢我的历史考卷拿到了高分之后才能见到的。我擦干了脸上不知是该死的沤麻水还是不争气的泪水,使劲的点了点头,抱上那身干净裤褂转身出了尹老师办公室。这该死的不争气的泪水,又来了!
尹先生于我之情感,非置身此中不能体悟,因身临其境何敢忘怀!几十年过去了,滕野先生似的尹老师,抑扬的声音时不时的响在耳畔。其人已古,但圆的黑框眼镜后面射出的柔的光和剑的光,仍然时不时刺着我的眼晴,使我惮于行盗,哪怕是想懒惰一下子,都不敢了。
庚子秋九月十六 一江拙笔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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