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的风和火焰

作者: 景田南路 | 来源:发表于2017-10-25 13:17 被阅读0次


    在一望无际的山峦中,林间的叶子随着风声哗哗哗响动。顺着一条蜿蜒的白色硬化道路望下去,是一座上了年纪的古镇,光滑的石板街道上行人寥寥。三个着装周整的年轻人径直穿过主街,绕了好一阵子,才在一条立着铁门的巷子口停下了脚步。

    领头的男孩回过身来,问是否感觉到后面跟着人,大家都说没有。他又审慎地向远处眺望了一通,见果真没什么人,便从兜里掏出一支袖珍的黑色手枪,同伴一脸不解。他告诉他们,等会儿不要回头,使劲奔跑,左手边第四家是终点,最后一个进来的人务必插上门闩。另外两个人一齐点头。他顿了顿,随后朝锈驳的铁门两侧各开一枪,铁门未露任何声响,眨眼便消失了。三人开步奔跑,耳边只有呼呼而过的风。

    在与他们奔跑的那条路垂直的地方,是个小小的斜坡,斜坡下面有一座颓圮的砖木建筑,建筑前面站着几个精壮黝黑的汉子,怒目圆睁,望向这边。三个年轻人都过于专注,只顾狂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几个人似乎被忽略了。

    第一个进门的男生小腿结实,戴着棒球帽,眼睛细长。进了院门,也没往里面走,只喘着粗气,眼神指向门外。第二个身材高挑的长发女生进来时,脸憋得红红的,后面紧跟着方才领头的男孩。棒球帽男生与女孩先往屋里走去。领头的男孩在后头,使劲儿将两扇厚实的木门合闭严实,再把上中下三个门闩一一插好,才随他们进来。这院子比较开阔,正房的位置是三间瓦房,坐西面东,南面是个茅草棚,建在挖了台阶的高台上,茅草棚里是土堆,柴火之类,北面是几棵有些年头的大树,枝叶繁密,院里院外都被遮住了。

    正屋内,三凳一椅一桌,桌上有香炉,炉后供神的位置是一截虬弯的树枝,看不出材质。最后进门的男孩朝树枝躬身行礼后,眼见前两个人仍然站着,很是诧异,但瞥了眼落满灰尘的椅子、凳子,便都明白了。正当大家到处寻找笤帚的时候,外面响起了砰砰砰硬梆梆的击门声。女孩和棒球帽男生都很警惕地望着大门,领头的男孩却面不改色,自顾自找寻着能除掉尘土的东西。

    棒球帽开始伸脖子大骂,没有收到言语回应,撞门的声音倒是越来越密集。女生的眼睛转到领头的男生身上,二人对视,男生将头匆匆扭向别处。

    哗啦啦,院里的树叶摇动,一个黑影跃下来,领头的男孩赶紧出门,精瘦的黑脸汉子向大门窜去,男孩跑到跟前,中间的门闩已经被拨开。二人赤手周旋时,棒球帽跟那个女孩在院里终于摸到了可用的棍棒。

    领头的男孩猛扑过去,黑汉倒在地上。棒球帽和女生绕着他们团团转,不知如何帮忙。又一个黑影下来,地上的汉子得了劲儿,一个翻身,领头的男孩双手被控,不得动弹。棒球帽和女生只顾着这边,不料第二个黑汉已经将门闩统统打开,又有两个壮汉冲进门来。棒球帽提起棍子对其中一个一阵乱抡,那人虽然相貌凶狠,手脚却不利索,白挨了十几棍。另一个个头矮于这个,看起来敦敦实实,络腮爬满了脸颊,已经把女孩控制在了臂弯。第二个从树上下来的黑汉拾起女孩的棍子,从背后上来,将棒球男重重击倒在地,他的帽子落在旁边,脑勺底下是一滩腥血。领头的男孩眼见这般境况,不由大声嘶吼,脑袋向上猛挺,撞得对手眼神飘忽,他趁机反攻,从衣内摸出那把黑色的袖珍手枪,砰砰砰乱射。几发子弹用光之后,在场的人,已经没有能站起来的了。除了敦实的络腮胡还在挣扎,其余几人全部呜呼。还好女孩活着,只是她躺在地上,四肢和肩膀都渗出了血,情况不容乐观。

    男孩扔掉枪,蹲下身体,将女孩放平,并扯来布条为她包扎。大门敞开着,院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吹树叶,再没有多余的声响。

    女孩把脑袋歪向大门,半睁的眼皮立时抬开。在她的瞳孔中,一个模糊的人影逐渐放大。她一边看那个人,一边看男孩,眼神里满满的惊恐。男孩看出了异样,他想起进巷子时的直觉。起身回望,晃眼的日光中,向他走来的是他自己。

    女神

    砖木建筑摇摇欲坠。檐前的两根柱子,蝼蚁在裂缝中忙碌地搬运着食物。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斜坡,决心更加坚定。走吧,不要回头。

    建筑有左、中、右三门,我抬脚自右门进入,四下探看。建筑内部空阔而阴森,两边湿漉漉的墙壁尚有壁虎乱窜。但好像,除了壁虎和瘆人的湿气,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可当我穿过整个狭长的建筑,快到尽头时,竟然出现了女人气若游丝的呻吟!我的心神摇晃起来。一步一步,呻吟变成了抽泣,我不知道自己要迈向何处,也无法确定自己将看到什么,只觉得骨头和毛发都快分离出去了。那是最冷的一段路程,我每前进一步,四肢、五官上面的霜就多一层。我再前进一步,抽泣消失了,嘭嘭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

    一扇剪影似的木格窗户横在那里,黑乎乎的有个人影。我正欲伸手掏取腰间的火柴,发现格子窗户里有自然光线漏下来,便就此作罢了。我向前轻挪,努力让瞳孔适应了好久,这才发现眼前是一尊真人大小的女性造像。她的胸前没有十字,没有卍字,不是丰满的赤裸希腊神,不是基督教的神,也不是佛教里的菩萨。那她是谁?由于缺少了一般神祇用于识别身份的标志,我一时无法判断这尊造型柔和的女性石像属于哪一个宗教。她身体颀长,右腿直立,左脚脚尖微微抬起,裙钗色彩明朗,与真人无二。

    刚才分明听到了女人的抽泣声,为什么溯至源头,只有一尊石像?我嘀咕之后,一股强烈的愿望使我靠近石像,近距离观察她的脸庞。

    眼睛在动!

    随着石像的眼皮一眨一眨,泪珠一串串从眼眶里滑落出来!我兴奋地跟她讲话,没有得到回应。我大着胆子,用手指试探着触碰她圆润的面颊,石头的冰凉令我发慌。只有眼眶在动吗?会不会是错觉?我更凑近些,再凑近些,直到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眼睛。

    眼睛

    顺着这个角度俯瞰下去,浮云塞满了深渊。栈道悬在几近垂直的崖壁上,稍大点的风就会使它剧烈摇晃。年轻人眯起眼睛站在上头,牙关紧叩,身体平贴着悬崖,一点一点挪着步子。他已经知道,这个地方没有昼夜,只有永远不变的灰色的天。他终于不用时刻提防生命的流逝,也不用在乎恼人的饥饿。他问自己:“我挪了多久才到现在这个位置来的?”

    “我挪了多久才到现在这个位置来的?”回答来自山间,与他提问的语气完全一致。

    风从下面冲上来,年轻人的裤腿呼啦啦响。他仰头,头顶的乌云破开了一个小洞,不晓得是月亮还是太阳,镶在那个小洞里。他继续挪动,世界逐渐亮堂起来。冲过去吧,去他妈的。他将双腿硬挺起来,步子从厘米变成了分米。“当心!到弯道了,当点儿心!”年轻人告诉自己。他又将身体贴紧崖壁,小步小步地挪动。

    过弯之后,栈道急转直下,成了斜坡。路也变宽了,年轻人心下雀跃起来,他单手扶墙,浮云在他脚下,乌云破开的洞在他头顶。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死盯着头顶破开的云洞。不小的风吹过来,栈道晃了晃,年轻人打了个冷战,他转身双手扶墙,定了定,再没多想,便继续往下移了。

    过了浮云,他昂首张开双臂,孩子似地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欢呼,也不知喊了什么。

    从栈道一路小跑冲撞下来,坡度逐渐放缓,栈道也变得稳固了许多,重要的是,棱角分明的高楼代替了悬崖。年轻人放缓步调。他从一幢楼散步样的迈往另一幢楼。当然,他也会时不时驻足聆听大楼里传来的动静,但其实,窥探才是他脚步慢下来的真正原因。

    透过钢筋窥探窗户,年轻人可看到了不少有趣的图景:凌乱的房间内,一堆赤裸的男女疲惫地叠在地上;画面鲜艳的电视对面,臃肿的中年夫妇面无表情地窝在沙发里;彩色的拼图垫子上,流着鼻涕的小女孩正用手指划着玻璃;明亮的落地窗前,衣着考究的青年男士把发亮的苹果贴在耳边······起初,年轻人也以为这些人各有特点,至少从五官、体型、发色来看,他们人人个性分明。然而,当他脚下的路越来越平坦,擦肩而过的大楼愈来愈多,他发现自己用来分辨那些人的标签很容易错乱。比如“凌乱的房间”和“裸体”本该对应的男女可能出现在“明亮的落地窗前”或“电视机前的沙发”里,而“手划玻璃”和“拼图垫子”对应的小女孩可能下一秒就在凌乱的房间内“看电视”。所有的标签都可能重新组合产生新的图景,不幸的是,它们排列的可能性是可数的,也就是说,年轻人已经快失去对大楼间漫步这一活动的兴趣了。他目视前方,顺便提高了双腿的运动频率。并不需要漫长的沉寂,很快就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这条路的尽头是另一条路。

    人瞬间多了起来。男男女女,老人孩子,所有的人都向同个方向攒动。年轻人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晕眩,他皱着眉头,一手抓着头发,一手捂在心口。不能向左或后退,年轻人夹在浩荡的人群中间,无力而绝望,他已经开始怀念在栈道上颤颤巍巍的时光了。抬头,依然是雾沉沉的灰色,一片云都见不着。

    “这是要去哪儿?!”“你踩我脚了,艹!”

    头上的汗珠晃悠悠滴落下来时,后边浓妆的妇女开始痛哭。不止这个妇女,周围所有的人都显得有些激动。尖叫声、欢呼声、声嘶力竭的哭声,汇聚成撼天动地的能量,能量的接收点在前方的高台上面。

    年轻人如同旁人一样,尽力踮起脚来,以便看清远方高台上的人影。可惜都失败了。他竭尽全力的挣扎哪里盖得过潮打空城的回响?!周围人近乎疯狂的嘶吼使整个世界都显得很单薄。当千万种声音汇成一个声音的时候,世界就跟沉默没什么两样了。年轻人的耳朵终于受不住折腾哭瞎了。他只能看着身边人重复的口型和远方高台上挥舞的手臂,什么都听不到。他狠劲儿踢打那个痛哭的女人,女人不为所动。他又腾手揪扯另一个时髦女郎的红发,红发被脱下来了,时髦女郎仍然没有转过她那爬满虱子的脑袋。年轻人愤怒地挥拳,拳头却从未得到回应。空前的眩晕击中了他。

    那些单调的口型和表情使潮水的势力更加强大,年轻人终于抵挡不住,睁着眼睛,仰头倒下了。最后一刻,隔着浑浊的水面,他瞳孔里出现的,是乌云破开的眼眶似的洞。

    枷锁

    醒来时,我已在江心的小木舟里。天水茫茫,四野寂静。船舱除了我,还有一根浸湿了的刺槐木手杖。我直起身,看不到可以停靠的陆地。水面开阔而温顺,我的耳边却回荡着骇人的潮水声。想必是漂流太久,幻听了。

    所幸两根船桨都在,我吃力地摇摆,但求小船不要打旋儿。船慢慢动了,不过没有前行,是往船尾的方向后退。想必站错了位置。我回过身,调换了左右手里的木桨,呲牙费力击水,昂头后竟发现远远的地方有个随水面晃动的黑点儿。我摇动一只桨,使小船掉过头来,向黑点儿进发。

    顺风顺水,小船行进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

    “黑点儿”其实是一个江心小洲,洲心竖着一棵庞大的榕树,榕树的千万根枝条垂落下来,又生成了新的榕树。在那些新生成的枝干们中间,有一栋砖木小楼,小楼被青苔裹着,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我将小船靠岸,再拖上沙地。自己从船舱迈出脚来,仔细叹赏这天地的杰作。脚下是奇形怪状、生了青苔的枯树枝。这种环境下,得提防毒蛇。我掉头,从船舱里拾起那根手杖,紧紧攥在手里。这才蹑步靠近小楼。

    小楼只有一面奄奄一息的木质门扇,我用手杖戳开它,一股腐烂的气息冲出来,令人忙不迭捂住口鼻。别开那些垂下来的榕树细枝,我进了砖木楼里面。这栋楼内立了三副与屋顶等高、摆满书籍的高架,同时,三套笨拙的石质桌椅也成等三角状被放置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难以名状的失落感涌上心头:我得活多少年才能消化完这屋子里所有的书啊!咯——咯——咯吱,风用拉长的腔调替我关上了行将朽烂的门。我瘫软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手杖搁在桌边。这样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吧。我想起刚靠岸时遇见的枯树枝,那形状似曾相识,但就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闭上双眼,前所未有的惬意。有机会,我一定要把这一切写下来,供无聊的人午夜消遣。

    “砰!”

    一本厚厚的书从我身后的书架上落下来,吓得我脊背一凉。

    那本书书页泛黄,字行间还有不少彩色的标记。我起身,将它捡拾起来,捧在手里翻动。书是法文,我只认识包括黄色签字笔标注的”CHUTE”在内等几个单词,所以······很快,它就被合上了。

    夜里,屋内凉飕飕的,我蜷在书架下面,渴求安睡。法文书躺在石桌上,没有丝毫倦意。

    走到半睡半醒状态的时候,眼见一群造型各异的人影在我眼前晃悠,我告诉自己,这里除了没人要的书,就我一个人了,他们肯定是梦。就这样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被厮杀声惊醒的时候,我正靠在石椅的靠背上。桌上的书不见了,三副大书架也不见了。我的周围是飞舞的黄沙和衣服破烂的军队,士兵们浑身是血,拖着伤腿往前冲杀,后面是将军穿着的人物带着其他人嘶喊。嘶喊由强到弱,直至完全敛息。军队冲过的地方变成了嫩黄嫩黄的青草地。一位右耳残疾的画家左手画笔、右手调色板,正在青草地上撑着画板写生,可他画板上的图景不是草地,而是扭曲的星空。星空下,一座顶端有十字的高塔前,衣着华丽的男女在拥吻;高塔后面,穿着黑色长袍的白发老者正手挚书册宣布一个女人的死去。我仔细辨认着那个女人的五官,想象她是我唱戏的祖母或多年未见的友人。彻骨的冰凉从我脚下升起,那个女人睁开了眼睛,我挥舞着手杖,身体急往后退,一摞书籍砸在头上。

    我边摩挲着头顶的痛处,边慢悠悠睁开了惺忪的眼睛。自己依然在书架下面蜷着,只是双腿被固定住了——玄铁铸造的铁锁将我的腿脚与大地连为一体。我仰头,发现对面书架上空了一大半,地上散落着不少翻开的书籍,而石桌上的法文书籍还在那里,似乎没被人动过。可我不得不怀疑这屋子有另外的人存在。

    我高喊着:“站出来,你这孬种!”

    空荡荡的屋子没有任何人回应我的谩骂。连回音都没有。

    我用尚能活动的两只胳膊反手从背后的书架里翻下厚重的书籍,举起来,狠狠地摔向腿上的枷锁。枷锁对我的行为不屑一顾。我能感受到来自玄铁那赤裸裸的藐视。我继续取书来砸,一本一本砸过去,腿上的镣铐如如不动。同时,呼吸有些困难,心跳得厉害,我有些害怕了,好怕自己的嘴巴也被锁起来。可是,该怎么做呢?四维空阔,除了小洲上的榕树、榕树树荫下的这栋小楼,就是望不到边际的江水和一轮破船。我该怎么做呢?

    那根手杖还靠在桌边,衰朽的门缝里透进点点亮光,背后的书架已经空了。我环顾四周,对面书架上的书也缺了不少。地面上只有我脚边的一小堆书,没人晓得书架上缺失的那些去了哪里。我只觉着腿上的枷锁越来越结实了,自己的视力退化的厉害,后脑勺也微微泛痛。身体与灵魂被双重透支的疲惫感将我笼罩起来,我成了一尊剧烈融化的蜡像。我能做什么呢?要是有火就好了,真想让自己融化的快些。

    火!火!借着残存的气力,我记起腰间的衣兜还有小半盒火柴。

    脚边的书被我够到手边。噗呲。着了火的书被扔到旁边的书架底下。火势越来越大,整个屋子充满了浓烈的烟味。

    腿上的枷锁松动了,我已经再没有力气去挣扎。只是半眯着眼睛,在升腾而起的火焰里,看着白色的硬化道路,一直蜿蜒到临水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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