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7日 中元节 死亡前的一月
今天，我的乖孙孙回来了，他是我孙孙辈里最懂事的孩子，和他外公一样，都是兵娃子，他退伍后，眼都不眨，把大部分钱都拿给我看病，那孩子是真诚的，平日里也勤苦，以后必得好果。
他这次见我，又是抱住我，在我脸上抡，好不亲热，我这糟老太婆，也就他和三女儿家的孙女不嫌弃。
可是我瞧那娃苦啊，上次看他手，手上全是茧子，这两年当兵定不容易，我一阵心疼，可怜我的娃受苦了，平日里谁吃着了这苦，我看我的大女儿家里的那个就不中用，部队里去了，走五十公里还得负重五十公斤，估计他去了，早当了逃兵。
孩子他外公啊，12岁时，个子就老高，别人还以为他够了年龄，抓去当了兵，做了部队里的小号手。那时可是个美男子，不然我也不会选中他，那个年代我们女的选夫婿，要凑齐"五个yuán——身体像运动员，人材像演员，工资一百元，态度像服务员，政治条件党团员。老爷子的长相可要赛过一座山，部队里搞文艺演出，他男扮女装，演了花旦，羡煞旁人，我隔壁家的陈老汉可没得比，弓腰爬背的，他家媳妇的皮肤和黑母猪一样，皱巴巴的，和我的也不能比。
这日，我一阵欢喜，便起身喝了点米糊，前几日，脚又肿得老高，彻夜彻夜地难眠，怕吓到幺女儿，我就躲在自己的房内称唤①，"哎哟喂，哎哟喂……"
大女儿听不下去，让人找大夫，给输了两灌白蛋白，可真是按了葫芦又起瓢，脚消了肿，手背又浮肿了。我啊，这是要死了，活不了了的兆头。
"妈，你今天气色好多了。""看来还是欢喜孙孙回家。我们这些做女儿的还是要落下一点。"幺女儿打趣地说。
"你的好儿子，全赖你这个妈好。"
说起我这个幺女儿，要说孝敬，就属她，这些年都是她陪我，其他几个女儿家都有孙儿要带，这几年，她走到哪，都带着我。
"妈，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旅游，咱们啊，去昆明，那里是春城，气候好。"
原来我还抱着那么一丝希望，现在越来越不可能了，我有时几天不能进食，起床的力气都没有。我原本一百零几斤，上次去医院，只有六十多斤了。上回孙女说要给我洗澡，我就指给她看，"看，我这肉，这乳房，都成什么样了，以前可不这样。"
现在我的皮肤就像那青冈木，死树皮一样粗糙。肉全垮了，加上身体时而的痉挛，那胳膊就像搭了块烂布在风中摆动。
记得我还是姑娘时，皮肤可比现在孙女的好，也不怕她生气，确实白漂，摸着如棉绸子细腻，身体也丰满，那年我二十岁，正值青春，大队上想培养我做村干部，就差半年的考核期，我那时高傲啊，没看上几个人，直到遇到老头子，是我们村张家媳妇给介绍的，可他啊，害了我一辈子。起先我并不同意他，他便一直来纠缠，说婚后要和我同工同酬，那时他已经在城里，当警察，说婚后也要把我调进城里，我竟信以为真，可是我上当了，这是他计划好的，刚等我嫁过去，哪来同工同酬，只看着家里有两个十岁不到的男娃，老爷子就是骗我过来给他带兄弟的，他们的娘死得早，那时我从娘家扛了一百斤粮，那时谁家都没粮，可怜了我的幺幺啊。
"你的乳房不是一直塌着吗？"孙女似安慰地说。
"以前是塌着，但还有个型，现在就是一层皮。看我这，全是骨头，哪有肉？"说着，我把衣服整理回了原样。
"现在不塌，好看，你这乳房可喂大了几个孩子。"孙女似在标榜我最得意的功绩。可我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听。
今天是七月半，我想我的骄娃，多标志的孩子，人也聪明，长成了气候，定是大富大贵的命，可算命的说我带不了这娃，如果当时听那先生的话把孩子寄养出去，也许他就不会死，我那娃啊。还有我的二娃，生下来才四天就抽风死了，都是我十月怀胎生的娃，老大都六岁了。
外面，火光燎燎，换作往年，七月半，我也要去林里给爹娘烧纸钱，点油灯，祭灶神老爷。可是而今我走不动了，以前走夜路摔了跤，一个月才好，而今可能摔下去就没命了。我只能看她们张罗。
"我们都准备好了，可以出门了。"这时大女儿相邀幺女儿出门。
"你们可得全部喊完，别忘了骄娃和二娃。"我这时真怕他们忘了喊，我那两个娃就要在地府里挨饿受冻，做了孤魂野鬼。
说着，我那两个女儿和干儿子，还有孙子孙女，小重孙就出门了。他们说就在小区外烧，离得不远，一会儿就回来。
那晚定有很多人在烧纸，纪念，这屋里都有浓浓的烟熏味。
"列祖列宗，我亏欠的，亏欠我的，今日都不计较，愿你们来人世走这一遭，多拿着钱去花，爱喝酒的买酒，爱打牌的赢钱，爱穿的就多买些衣服。幺幺，爸爸，大儿子，二儿子，愿你们都收到。"我在屋里一阵念叨，愿伴着那火光，这些话也能被照见。
小区外，我仿佛也听到他们的谈话，孙女问小重孙。"亦儿，今天你来干嘛？"
"我来烧纸。"小重孙咿呀地翘起脑袋说。
"你也会烧纸？你说这纸给谁烧的。"
"给隔壁的，那个祖祖烧的。"
"这话不能乱说，纸是烧给死去的人的，比如，要烧给你的爸爸的爷爷。"
"他是谁？"
"他早死了，肺癌，那时你还没出生，纸可以烧给他。"
不知是否因为将死之人都有通灵的本领，当孙女把亦儿所讲的"不吉利"话讲给她的母亲时，我好像看到了那个场景的回现，那片火光把那晚的一切都燎得不真实，那晚，是属于鬼的世界。
"妈，我们回来了。"半小时不到，幺女儿他们回来了。
由于是七月半，那晚，女儿们回去的都比较早，七月半，街上必有鬼出没。
附:
①称唤:在我的小说《迷障》里也出现过，指人因为疼痛或不舒服而发出苦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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