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把人生比作游戏。
以前并未仔细考究，如今却觉得有些可笑。且不说游戏是人生的产物，诞生于对“人生”有所查之后的创造，即便在如今“元宇宙”爆炸的时代，游戏依然以人生为终极目标，试图无限接近于真实人生，作为喻体却令本体直接落了档次。然而，从某个角度而言，这一比喻却是对人生的谬赞了，可有人有勇气将人生过得如同游戏一般？或许，仍旧是因为人生桎梏引发的无奈，由无奈引发的撤退吧；又或许，是我所对标的、参照的游戏与常人不同——今年年初，陪伴我七年的游戏《魔兽世界》国服停服，那个端坐于不同房间内的桌子前、有时暴躁有时忧伤的年轻人也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段“无论过去，不问将来”的青年时代。
风景
没有千城一面的场景，没有日复一日的工作，没有不需要探索就能全开的地图，没有不需要辗转就能完成的任务，最重要的，是没有交通堵塞也没有到不了的地方。尽管这避免不了来自现实主义者的嘲讽，尽管这也不是人类作为游戏造物主的本意，但并不妨碍人类通过游戏去延展自己的世界、延伸自己的生活，也不能阻止人们在现实中遭受真实伤害而选择进入游戏世界里避难，这是现实世界无法容身的“理想国”在虚拟世界中的倒影，是俗世缠身的我们在虚拟世界中的“一晌贪欢”。
可有时候会觉得落日很美，月圆很美，山川很美，大海很美？可有时候会惊讶地发现每天走的路边有朵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兀自盛开？可有时候会注意到同一处地方在晚些或早些时候会有不一样的景象？虽然多数时候是籍由任务所引导的旅行，但由此而展开的新世界难道不迷人吗？这像不像因缘际会而远离家乡、踏上旅途、去到未知城市的我们？只是渐渐地在失度的欲望中迷失了自己，从体验这个世界变成想要掌控、支配、占有、扰乱、摧毁、污染这个世界，行走变为攫取、旅行变为炫耀。倘若并不打算关照这个世界，并不打算在造物主对竞争——比如维系关系、扩充人脉、拉拢资源、提升资历等能够有利于竞争的事情——以外的设定上“浪费时间”，那就不要轻言热爱。热爱生活的人，不会厚此薄彼，他能告诉你回家的那条路上每一店面所在的位置，会告诉你每天不同的时候那条路会有怎样的光景，会突发奇想领着你走上不常走的路线，然后漫不经心地告诉你，这里的风更大，这里的树荫更浓，这里能看见对面有人在屋顶养了一群鸽子，这里总有流浪的喵星人趴在车底乘凉；热爱旅行的人，心怀期盼但不偏爱目的，心有所向但不拒绝过程，他想要的便是他未曾见过的，因而他不会失落、不会焦躁、不会计划、不会评价，他用旅行的位移丈量人生的长度，而不是寿命或话语，他用沿途的见闻丈量人生的容积，而不是财富或成就。旅行，原就是一种心态而非目的。也因此，游戏里的山峰、雪原、竹林、丘岭以及店铺的招牌、燃烧的炉火、树上的果实、湖里的游鱼总让我隐约看见曾经游历的自己，也让现实生活中不可避免地积攒起来的疲惫在这些兀自美丽的风景中消散。
剧情
任务除了引导我们看见不同的风景，也予我们不同的故事。主线剧情总是通向波及整个世界的骤变，通常带有史诗宏伟的属性与非同一般的难度，或者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闻说英雄的故事、或者与三五好友同行见证英雄的传说，就看我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而支线剧情却是每一个玩家都能经历的，虽然无关“大事”却往往让人感慨良多，最重要的，是让人收获让人成长。
可有时会因为死亡都无法阻遏的信仰、荣耀、亲情与爱情而动容？可有时会思考不同种族之间真的有优劣好坏之分？可有时会在懒到躺着被人踢回家或总是丢三落四的NPC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毕业之后，我也曾四处闯荡，并没有清晰的梦想，但却有一股无论如何都不会失败的勇气。每到一处地方，我都喜欢一个人随意的逛逛，在那个网速虽然不快但已经基本覆盖的年代，我依然习惯自己亲身去探索。如果没有与杂货店老板对话，我不会知道这里的公交只有一趟并且半小时一班；如果没有与摩的司机对话，我不会知道这片小洲上已经没有盛放的烟火；如果没有去植物园看过那片桃林，我不会知道这片土地早已不相信爱情；如果没有去河涌边见过那片沙滩，我不会知道这里的人们还信奉着神明。有些故事被深埋在历史的长河里，深埋在生命的记忆里，而故事便也在岁月的浇灌下，爬上裸露的河床，爬上斑驳的老墙，爬上人们的额头与嘴角，为后来的人们留下谦逊的线索。有些故事却被掩饰在精巧的人工雕琢里，填塞在人与人之间深深的隔阂里，游荡在人心编织的弯弯绕绕里，生怕我们的双眼看不到，双耳听不到。而我宁愿为游戏里的故事买单。
伙伴
风景与剧情，那都是游戏的预设，为我们造就一个世界；而同类与伙伴，却都是游戏的变量，籍由相遇为我们再造无数个世界。不是一定要等到我们老了，才会被屋里的牌桌、公园的长椅、文化广场的音箱揉到一起，扯一些家长里短，絮一些陈年旧事；不是一定要相识半生、知根知底，在同一片屋檐下、在同一艘客船上，才能直抒胸臆、谈天说地。一行人，在陌生的世界里相互认识、相互扶持、一同冒险、一同战斗，也会害怕、也会犯错、经历失败、收获成功，虽然被现代人冠以“中二”的设定，但这难道不是人类最初的样子吗？这难道不是你我曾经的样子吗？我想，正是因为有感于此，核桃（导演）才以《魔兽世界》为原型，创作了《我叫MT》的国漫吧，虽然在许多影视作品中也有通过与主角团共情唤起记忆里的光辉岁月，但在游戏里，那个在我们眼前活跃的“我”，确是实实在在地，与伙伴们一起，在体验、在经历、在成长、在创造啊！
我并不是鼓吹沉溺于虚拟的世界，“任何事情都要适度，包括魔兽世界！”（事实上，沉溺于虚幻的世界才更可怕）。只是，大学毕业之后，所有的同学都为了自己的梦想奔赴世界各地；成年之后，所有的朋友都为了自己的家庭忙碌于各自的世界；即便是一直没心没肺活着的自己，也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在谋生的事情上，与身边的人、与这个“花花世界”联系的贫乏。年纪越来越大，伙伴却越来越少，这似乎是许多人都在感慨的现实。也许是我的运气比较好，总是逢着一些好人；也许是这个游戏的氛围好，大家都保持着真诚；也许是现实世界太多的虚伪让人喘不过气来，大家反而愿意在这虚拟世界中找回须臾的“自我”。然而，时间何尝不是“以万物为刍狗”，他让我们每一个人渐渐老去，也让游戏渐渐老去（游戏的开发者在老去，游戏的玩家在老去，由是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游戏也可以传承，是否真的就能创造出一个平行世界了？），随着游戏的式微，玩家越来越少，原来一起游历的伙伴也不再出现，而今连这个世界也再进不去了……
金在世界最高的树顶上对小杰说，“我所追求的自始至终未曾改变，那就是目前为止从未见过的东西”（日漫《全职猎人》）；妻子在世界最温馨的家里对我说，“人生就应该去体验，去经历自己未曾经历过的”。小时候的游戏，或许会让我们玩物丧志；可成年后的我们，这样的游戏却反而承载了那已经遗忘甚至早已丢弃的“志”，在我们承受着生活的重压而难以抽身时，在我们应对着社会的激竞而无暇顾及时，偷出一小片生命，回忆和缅怀逝去的少年人类。然而，可真的只能在虚拟的游戏中才能找回自己、找到快乐？可真的不能把生活过得如游戏一般吗？去找寻那些风景，去触摸那些故事，去结识那些伙伴，“因为山就在那”，这或许就是造物主赋予人类生命最初的意义吧，而在追寻的过程中，或许我们会收获比我们所追求的更为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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