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死亡诗社》中,Mr.Keating在讲坛上侃侃而谈。这压抑窒息的校园,古板保守的教育,面对这群如牵线木偶般的学生,也许他觉着自己是携着使命来的。
他说:“信不信由你——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总有一天都要停止呼吸,僵冷,死亡。我要你们向前到这儿来,细细玩味过去的面孔,你们经过这儿无数次,但从未真正看过他们,和你的差异并不大,对吧?同样的发型,和你们一样精力旺盛,和你们一样不可一世,世界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认为注定要成就大事,和大多数的你们一样,他们的双眼充满了希望。他们是否虚度时光,到最后一无所成?因为各位所见到的……这些男孩现在都已化为尘土了,如果你们仔细倾听,便能听见他们在低声耳语,附耳过去,仔细听,听见了?及时行乐,孩子们,让你的生命超越凡俗。”
“及时行乐“, 英语叫“seizethe day”。自古在文学作品中就是很受欢迎的创作主题,T•S•艾略特评价“及时行乐”为“欧洲文学中最伟大的传统事物之一“。从其盛行的起源来说,或许它反映的是人类世界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我们的时间应当如何利用。
“及时行乐”顾名思义,在西方,最早的定义出现在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笔下,《颂歌•卷一•十一》中写道:
聪明一些,斟满酒盅,抛开长期的希望。
我在讲述的此时此刻,生命也在不断衰亡。
因此,及时行乐,不必为明天着想。
人生兴许是早晨出门时忘记的钥匙,是隔了夜的冰冷苦涩的咖啡,是还未道出口的后半句告白,是日复一日未完成的英雄梦想。不必过早为明日考量,因它并不一定,还会在那里静候着你。文人们都在这般谆谆教诲着读者,光阴走马,花开堪折。
而在中国,“及时行乐”这个词汇始于《诗经》,而《唐风》卷里尤多,这篇《山有枢》即是。
《诗经 • 山有枢》
山有枢,隰有榆。
子有衣裳,弗曳弗娄。
子有车马,弗驰弗驱。
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
子有廷内,弗洒弗扫。
子有钟鼓,弗鼓弗考。
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
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
且以喜乐,且以永日。
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山上生长着刺榆树,洼地生长着榆树。你有锦衣华服,为何不穿披于身?你有宝马香车,为何不驭车而行?如你终老,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山上生长着拷树,洼地生长着镱树。你有庭堂屋舍,为何不洒扫打点?你有鸣钟锣鼓,为何不击响奏乐?如你终老,不过是被他人占得了。
山上生长着漆树,洼地生长着栗树。你有美酒佳肴,为何不鼓瑟吹笙?且用这些去寻乐,且用这些去消遣时间。如你终老,只会是他人登堂入室。
这首诗出自周代贵族之手,用语颇为直白。告诫旁人敛财的目的是为了享乐,活着便是挥霍。不去享用,等自己老了朽了,也是留给旁人了。这一时期,人们多以自然的盛衰作比,直抒胸臆,文风淳朴,因此在《诗经》之中只闪着微弱的光芒,并未在此星河中成为耀眼的明星。
相较于彼时,唐代时期“即时行乐”的主题算是盛起。
而后在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龙萨等人文主义作家也曾创作过不少“及时行乐”主题的诗作。在17世纪的玄学流派中,这一主题更是得到了集中的体现。而提到英国玄学派,绝不会遗漏这一位诗人和这一首诗——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的《致他娇羞的情人》(《To His Coy Mistress》)。
马维尔是国会议员和英国教会牧师的儿子,在他读剑桥的时候,他写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后来他的父亲去世后,他就去欧洲旅行了几年,似乎在海外担任过导师,那段时间里他写下了《致他娇羞的情人》。1657年他被任命为当时英国的拉丁语秘书,1659年被选为议员。从1660年开始,他的诗转向讽刺政治。由于政治争议和手稿流通的不便,他的大多数诗歌在他生前都没有被公布,直到他去世三年后(1681年)他的诗才首次出版。
与其他玄学派诗人不同的是,马维尔被一些批评家看作是一位承前启后的诗人——不仅继承了伊丽莎白时代爱情诗中的浪漫主义传统,并且开启了18世纪古典主义的“理性时代”。
而他的这首《致他娇羞的情人》,初读也许会让人误以为主题是歌颂爱情,因它用华美的语言包裹出对情人的炽热爱恋,如猛兽般的情欲,如植物般的爱情,如时间般的不可留。而它背后所讲的更为现实——爱情也当及时行乐:
《致他娇羞的情人》
如我们拥有更多的世界与时间,
这般的羞怯便算不得罪过。
我们将坐下来,想象去路,
散步消磨我们漫长的爱情。
你会在恒河河畔寻得宝石,
我则伴着洪泊湾的潮汐幽幽叹息。
我会在宇宙洪荒前便爱上你,
如你乐意,如你拒绝,
直到犹太人皈依基督的末日来临。
我那植物般的爱情不断滋长,
将比任何帝国更为辽阔,也更为缓慢。
我将用尽百年光阴赞美你的眼眸,凝视你的眉,
用两百年的光阴去崇拜你的乳房,
三万年的光阴爱慕你的其他,
只把心留给所剩的最后光阴。
只有这般礼遇方可与你相配。
我之于你的爱慕,远甚于崇拜,可起于宇宙洪荒,止于苍黄末日。时间如此杳渺无惧,你且去闲庭信步,我且去默默哀愁。愿挥斥百岁光阴,戎马万朝时节,只为探得你的一寸芳心。我膨胀的爱慕,有如植物一般地滋长,它如此得缓慢而肆虐,可超乎任何一个庞大帝国的恢弘版图。
然而我在背后常常听见,
时间带翼的马车匆匆追赶,
横陈在我们之间的,
却是永恒的无垠荒漠。
你的美将不会再现芳迹,
在你的玉棺里,
我的歌声将不会回荡。
而那时蛆虫将品尝你珍藏的贞洁,
你的矜贵将同我的欲念化归尘土,
陵墓是如此隐秘之地。
却无人在此相拥。
但,我们终不能不老不死。在时间的战车里,我们插翅难飞。
彼时天下之大,却难寻芳踪。你的美貌与香气都云归尘泥,箫声无从入耳,无人相拥而眠。怀藏着隐秘的挚爱,余生再无相逢之处。我们阴阳相隔,只能面对荒芜,悠悠吟唱:“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因此,趁如今青春颜色,
如朝露在玉肌停驻般,
趁灵魂自毛孔中散发即时的火焰,
让我们尽情享乐。
此刻如发情的猛兽,
宁肯瞬间吞没我们的时光,
也不要在细嚼慢咽中虚耗。
让我们用尽气力与甜蜜,
铸造坚硬的鞠,
夺取平生的快意,
冲破生命的牢笼。
我们虽无法让太阳驻足,
却可使它奔跑。
即作如此,又何妨世俗的藩篱。当痛饮!当共欢!当怒洒平生快意!宁可被时间吞噬,也好过成为碾压的碎屑!你之于我,如生如歌,如梦如日。我们虽不可挽留日月,却可成为逐日的夸父。
读西方的诗,很多意象是需要从他们的文化背景中去获取的。这首诗中的典故与诗人的宗教背景是相关的,都是来自《圣经》和古典神话中的,例如洪水和犹太人皈依基督正宗等。马维尔把玄学派与古典主义结合,在表象和意境中大胆突破,寓意深刻,比喻惊奇,又不失浪漫。
在中西方文学传统里,互文很多。同这首《致他娇羞的情人》构成最邻近的互文的是麦克里希的《你,安德鲁•马维尔》。但与前者不同的是,这首诗剔除了浓情蜜意和期期缠绵,用冷峻的笔锋和深沉的情绪,构建了一个宏大静默、自舞自蹈的时空世界。
当你站在日暮下,只需低下头,便可以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夜色。它沿东方而起,自寒土而生。
奇异的树与奇异的夜晚,黑暗只栖居膝下。晨曦微光,孤独旅者一路向西。大河狰狞着奔腾而下,黑夜从其间呼啸而过;街角有不知名的行车辙印,另一座城却伫立云端。行船消隐海际,鸥鸥翔飞苍穹。板块沉没,世间再无此块白色,海面再无此道倒影。
只需低下头,夜色蛰伏,欲从四方奔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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