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新华字典》,不由想起已故多年的爷爷。学龄前在奶奶家住着,爷爷用大幅纸折成方方正正的田字格,用毛笔工工整整写了基础的笔画,以及最简单的汉字,贴在墙上叫我学习。他下班回来会考我。一旦确认我已完全学会,就揭下旧的,从《新华字典》上抄了新字,又换一张贴上。
那时候,作为一个城市平民出身的小孩子,虽然没有乡间田野可以自由撒欢,但也有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和玩意儿玩儿,根本不想学这些。知道爷爷快下班了,才在墙上瞄几眼,约略知道一些,不至于一个也不会就罢了。
吃过晚饭,爷爷看了雷打不动的《新闻联播》之后,就开始考我。我认不全他也并不批评我,只是启发性地和蔼地叫我再想想。还想不出来,就继续耐心教我,我想他那时候的心态是,就算是蜗牛沿着水缸白天向上爬几米,晚上再滑回几米,终会到达终点,因为他并不想逼我一定学多少,大体上学一点也就行了。其实我最盼着的是他给我讲故事。他会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些。他是用了袁阔成、单田芳播评书的方式来讲的,很吸引人,于是我身为女孩子,听到兴头上也不愿老老实实坐着,而是站在凳子上掂脚拍手,但他并不批评我。这些掌故也便成为当时我向小伙伴们显摆的最有力武器。爷爷的这种教育正是非常得法,既有着所谓打基础的成分,更多的是激起了孩子的兴趣和主动学习的愿望,并能寓教于乐。
爷爷是说山东方言的,但多年离鲁在外工作,味儿已不纯粹浓厚,而且他唯恐别人听不懂,说得很慢,并把前因后果都交代得很清楚。这个习惯也深深地影响了我,虽然我的普通话是一级乙等水平(省台及以上播音主持专业人员是一级甲等)。
爷爷会说山东快书,只是很低调,很少表现。有一次,我在他的抽屉里看到了一副其小巧、铜制的鸳鸯板,发出姜黄色的金属光泽。我问爷爷这是做什么用的?爷爷并不答,只笑嘻嘻他,为我来了一段儿传统山东快书《武松打虎》,我记得鸳鸯板在他手中非常灵活,发出脆生生的金属撞击声。只可惜他的鸳鸯板,他所有写的极端庄厚重而富有气韵的毛笔字,以及不止二三十本刚劲疏朗的钢笔字笔记本,还有随手用铅笔字写的便签(那一代人平常很喜欢用铅笔写字,虽然并没打算用橡皮涂改),都在他仙逝之后,遵奶奶的意见,让他们都随他去了。
爷爷的手指短粗,但极其灵活。这也是他脑子反应快、记性好的一个鲜明的体现。他可以在那种约20公分长,七八公分宽的极小的塑料算盘上飞快地进行珠算。这个我纤细的小手是绝对来不了的。记得我当时上大学时考珠算还是用传统大算盘来打的。爷爷没事的时候手上经常玩健身球,多数时候是两个,有时候还是三个,他有好几副健身球,有不锈钢的,也有玉石的。健身球在他的手掌中灵活自如,翻飞滚动,看得人眼花缭乱,即使发出撞击声也是悦耳动听的,当然多数时候它们根本撞不到一起,因为爷爷把它们运用得实在是太过精妙了,各有各的路径,又浑然一体。
爷爷经常读书看报,不断获取新知识,思想绝不僵化。以至于我在上大学时还经常和他纵论时事,聊各种各样的话题,他都能接得上,并且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祖孙二人经常晚上十一二点钟还不睡觉,奶奶那边就急了,说大晚上还在吵吵什么呢,赶紧睡觉!这话用山东方言讲出来,还是别有意趣的。我和爷爷便相视一笑,然后各自安歇。
爷爷古文基础非常好,读常见的古文毫无障碍,现在想一想,比我的水平还是要高出不少。中国旧时代的私塾教育是真正厉害呀!至于诗词歌赋,亦在普通人之上。更加难能可贵的品质是他从不显摆,亦不会好为人师,从来没有主动指点过我。只是当我问到他时,他才会给我讲解。有一段时期,我迷上了中国对联,甚至于在学校打电话给爷爷,向爷爷请教,才知道他的积累有多深。真正所谓高人,就是以自己的知识素养和人格涵养向下兼容,有容乃大,水利万物而不争就是这个道理。
爷爷的职业是一名资深专业财经人员,手中有当时全国只有百来名的注册会计师和注册税务师资格证,早先在某大型国企当财务负责人,后来退休之后又到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供职。反复有单位聘请,他就反复请辞。大概80岁才真正退休了。退休之后热心公共事业,哪里需要捐款,哪里受灾了,他都主动用自己的退休金捐款捐物,而他自己日常的生活是极其简朴的,有件夏天的衬衫至少穿了10年,灰色洗成了灰白色,上面还有好几个补丁,我们要给他换新的,他都说挺好的,等完全穿烂了再说。
他是一名老党员,我们也略微听到了他一些在单位上先人后己、无私奉献的各种事迹,甚至于还有那种为了保护集体财产,差点冻死在山里、险遭恶狼攻击的惊心动魄的经历,但他回家以后从不说,我们心目中的他,都是我们所见到的生活中的素人(普通老头)的样子。
爷爷的艰苦求学经历以及奔走大江南北的革命生涯,也大体上给我讲过一些。他先前的同事都已经成为厅级干部,并且对他敬重友爱,由此也可以说明他的那些不凡的履历。但他因为屡屡谦让和受当时家庭出身的影响,职级上与他的伙伴们就有了差距,但他从来不以为意。真正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无欲则刚,活出了平凡人的大境界。按照中国传统命理学讲,他属大海水。我想他是当得起这样的命格的。
年岁见长,忽然忆起爷爷的种种行为,他始终作为一个标杆和一种思想行为范式指引着我,虽成就与他相去甚远,深感愧疚,但为人品格和进取精神亦可告慰于他的灵前。
满目泪痕,断续成文,虽结构混乱,然意切情深。
我是冰珊醉红楼,喜欢红楼和阅读一切书籍的江南女子,欢迎关注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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