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站在紫色的海滩上，冰蓝色的海水浸没着他的脚踝，蒸腾的雾浓稠黏腻，包围在他的周身。海浪泛起涟漪，水雾在震荡中稍稍退散，少年感到头顶的雾变得稀薄，于是他抬起头。
他看到血红色的夜空和金色的群星，仿佛王贵加冕时背后的披风。这片天空不是平坦的，而是以半球形向地面凹陷，偶尔有几缕丝絮般的黑云出现，在天空中四散飘荡，但无法将星辰的金光遮挡半分。
有一颗星星闪动起来。少年注意到了，他紧紧盯着。
这颗星星位于红色天空的一角。很不起眼的位置，光芒也与周围的星星无异，如同泛泛人海的其中一个身影。
其实这里的每一颗星星都在深深浅浅地闪动……少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注意到它，但他定定地看着，紧紧盯着。
星海在慢慢移动。星星的光芒逐渐在明暗变化中变得摇摇欲坠，它开始与周围的同伴产生距离，试图脱离这个庞大的集体；它的速度慢了下来，虽然星海的速度已经慢到几乎无法分辨，但就像攀瀑而上的鳍鱼，逆群而返的角马，群体动作中的异端总能被清晰察觉。星星的轨迹离开了原本的队伍，宛如飞行到脱力的雏鸟，开始缓缓下坠。它不像流星那样潇洒自如，也不像陨星一般生硬决绝，仿佛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茫然地听从重力的指挥。
坠落，坠落。
少年看着那颗星星。现在它能很轻松地被肉眼追踪到了，但少年觉得双眼生疼。
坠落，坠落。
盯着坠落的星星的时候好像应该许个愿，虽然严格来说那不算流星，但它的轨迹平滑而安详，让人着迷。
坠落，坠落。
少年顺着星星轨迹的延长线看去，他的双眼也开始坠落，最终坠入那片冰蓝色的大海。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那颗星星，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茫然。它早已将大海定为自己的归宿。
……或者说，目标，要不惜代价解决掉的目标。
星星开始加速，它的轨迹愈发明晰，光芒逐渐闪耀。少年开始感觉到因它流动的空气和风压。它的矛头直指海面，它的气势逐渐凸显。
大海并未言语，它只是不再使海面泛起波澜，好像在为一件严肃的事整理自己的衣衫，表达自己的庄重——仅此而已。面对星星的气势，大海没有丝毫畏惧。
星星与海面接触。少年站在远方的海滩上，在他看来，这道完美的弧线将头顶的群星和脚下的大海连接在一起，想象中的激烈冲撞貌似还没出现。
他看着星星的轨迹，试着把它想象成一座桥，连接群星和大海的桥，细碎的光，潮润的水分，拧成一股绳。
陈执睁开了眼睛。
是不陌生的天花板。
这里是自己的房间。米色的墙纸，方形的白色顶灯。
“好怪啊。”
一位发小曾经对陈执的房间如此评论道。
“为什么？”
“你看嘛，我们都喜欢在房间里摆点自己喜欢的装饰品，我在窗台上放了台法拉利的F1车模，柳巡的桌子上放了他喜欢的动漫人物手办……就算不放那些东西，至少也得让这个房间看起来是你本人的吧？”
“嗯。”
“可是你这房间说是某个公司的办公室也有人信喔。我不是在夸你房间气派，我是说，就像个人来人走，偏偏不会长久待着的地方。”
“……是么。”
一双手伸过来，捧住陈执的脸，朝着右边拧过去，力道很轻。
女孩躺在陈执身边。她的眸子睡意难掩，但是很认真地端详着陈执，用手指戳戳他的脸颊，摸摸他的鼻梁。
陈执一声不吭，安静地任她摆弄。
“你醒了。”脑海中的声音响起。
“嗯。”
“身上还痛吗？”
“还好吧。”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
“好的。”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记得。”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记得。”
“……你……”
“你是我的抱枕。”
“……我知道！”
女孩的声调稍稍上扬了一点。
然后——
陈执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嘴唇被吻住的感觉。
雏鹰从山崖坠落，最终在谷底振翅冲回高空时的双翅和狂风。
若虫伏地十四年，然后在树干上褪去外皮时看到的冉冉朝阳。
侧躺着接吻会让人觉得很别扭，要么得向上扭着脖子，要么就朝下把侧脸贴在枕头上。陈执脑子发蒙，本能地把脖子向后仰，两人的吻险些中断。
“……不要走。继续。”女孩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很坚定。
一片洁白的羽毛飘落下来，盖在两人紧密相靠的额头上。它缓缓地闪动着暗色的光，按着脉搏的频率一明一暗。
随后，女孩的身体也开始闪动。更多的羽毛从空中出现，大雪一般覆盖在两人身上。这些羽毛没有一根是完整的，每根都或多或少地破碎或弯折，它们都和之前那根一样，仿佛巨大的心脏一样，闪动着，明灭着。
当最后一根羽毛安稳地落下的时候，陈执和女孩仿佛两只硕大的游禽。此时，所有的羽毛同时放射出强烈的光芒，而后如同磁屑被磁极吸引一样，往陈执身体里灌去。两人的吻还在继续，脸颊微微有些涨红，但表情都很平静。羽毛很快被陈执的身体吸收殆尽，随即，两人的嘴唇彼此分离。
陈执还在发蒙，好像还没过瘾的样子，抿了下嘴角。
女孩的脸颊瞬间通红，伸出手揪住这人的脸上下拧。
“还抿？还抿？！”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我故意的。”女孩手上的动作停了，放在拧着的那里。“我刚才把自己一半的形身给你了。”
“形身……？”
“你记得我是什么材质的枕头吧？”
“呃，羽，羽绒？”
“不，是羽毛，几万根完整的羽毛。我希望你听好我接下来说的话，这是我从人类变为物件时，负责渡形的人告诉我的。人在死后，会被‘渡形’成毫无生命的物件，由‘有形人’，也就是正常生活着的人日常使用，这样的物件被叫做‘失形者’。但在某些很特殊的情况下，失形者能够重获肉身，还能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此时的失形者就拥有了完整的‘形身’。”
“也就是说……你变回人类了吗？”
女孩失落地笑了一下。
“是，也不是。获得‘形身’的失形者能够在物件和人身的形态之间自由变化——我记得我之前告诉过你。这种特殊的情况跨越了有形和失形的界限，是不被允许存在的，会由‘渡形人’进行处理或消灭。”
陈执想起了那个老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不对。那个渡形人不是来找我，而是来找你的。如果他的目标是我，我会有明显的感觉，但那时我没有。”
“找我……？”
“我用能力把那个渡形人解决了，但当时你已经完全失去意识，马上就要停止呼吸，这里——”女孩的手指点了点陈执的脖子，“已经被捅出个洞来了。所以……我立马定了个仪式，约定把我的形身分一半给你。”
“那你——”
“我不要紧，只要形身剩下一点，就还能拥有身体。同样地，只要你拥有形身，应该就不会被那种家伙‘渡形’了。刚才……刚才那就是仪式过程。”
陈执默默理解了一会女孩所说的话。
“有什么问题早点问，我怕自己一会又……呵……又困了。”
“……谢谢你。”
“……哦。那不客气。”
“可是，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女孩的瞳孔闪过一丝柔软的光，她轻轻揽住陈执的脖子。
“是啊，为什么呢……
就当是你这三年对待我还不错的报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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