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燕秋（三）

为了把腿筋拔开，她姑让她面对一堵黑乎乎的墙坐着。然后把她两条腿顺着墙壁往开硬掰，说这叫“劈双叉”。本来把腿分得太开就痛，谁知她姑还要给她屁股后边放一把椅子。她姑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一根棍，这儿戳一下，那儿敲一下，像看犯人一样，监视着她劈。坐一会儿，姑还要把椅子朝前推一推。筱燕秋的腿就越掰越开了。

筱燕秋每天练习劈叉、倒立、打旋子……日子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揭发她姑对排《赤脚医生》有意见。她姑发牢骚，说不该成天就排这号破戏。有人批判她姑，说她业务挂帅思想很严重，动不动就说大家是“烂竹根”，好像就她这一根竹子长成器了似的，必须狠狠批判。

剧团主任召集大家开会，在会上，剧团主任对她姑说：你看你一年，要犯多少次错误？你以为你都对？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一声吼，都群起反对你，总该不是我把你冤枉了吧？动不动骂群众是“烂竹根”，你是什么东西?天底下就你能行，就你最金贵，是吧？这就是典型的白专道路、天王老子第一的思想在作怪嘛！再这样放任自流下去，搞不好，你的问题，可就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了，大家该让她好好清醒清醒了……

主任的话讲得很长很长，有好多意思筱燕秋听不懂，但她知道不是啥好话。她吓得把自己藏在烂布景里，其间她听到有什么东西拍打的声音，便偷偷拉开布景一角看，这一看可把她吓得不轻。只见她姑带着报纸折的高帽，被反剪着双手，脸上抹了白粉，两腮涂得通红，额头正中还点了一个鲜艳的红点。有人还往她姑嘴上涂墨汁，一边涂，便有墨汁顺着她姑嘴角和下巴流到衣服上。接下来，就是在主任带领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批斗声。

批斗会后，她姑被打发到灶房帮忙，筱燕秋跟在她姑身后也要去灶房，被她姑骂道：“你不练功，跟着我干啥？真要不想在剧团待了，也别给我丢人，赶紧回家去！”筱燕秋可怜巴巴地看着姑，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忍着不敢流下来，她感觉姑的眼神像锥子一样锋利，便赶紧又跑回去练功了。

自此后，隔三差五，她姑就被揪出来批斗一通。起初，她姑还抗拒，在一场接着一场批斗后，她姑不再抗拒了，让认罪就认，让抽自己的耳光就抽，让跪下就跪下。现场的人对她姑像也失去了兴趣。筱燕秋原以为，这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她姑不会再遭批斗了。但有一天，筱燕秋看到她姑又被架到批斗台上了。这次更难看，她姑脖子上还挂上了一双破鞋，头发也被剪得乱七八糟的，有人还往她姑身上扔烂菜叶、泼脏水，说她姑跟灶房里的老李乱搞，是破鞋。破鞋是啥？筱燕秋在乡下时听人说过，不是什么好人。可她姑长得这么标致好看，老李也是个和善的人，私下里还偷偷给她塞过吃的，对她和她姑从不像其他人那样。筱燕秋在挤了一堆的人中没见到老李，但看见一个胖胖的大婶扑到台上，去扒她姑的衣服，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她姑在反抗，但裤子还是被扒了下来，她姑跟疯了一样，从台上冲下去直往灶房里跑。等筱燕秋跟着大伙都追过去时，见她姑躺在地上，地上流了好大一摊血，一把菜刀横在脚边，她姑的手腕处还在往外冒血……

筱燕秋登时吓晕了过去，再看见她姑时，她姑身上盖了一条单子，有人说她姑是畏罪自杀。剧团里一个跟姑年纪相仿的阿姨紧紧搂着筱燕秋说：“孩子，别怕，别怕！”筱燕秋浑身发抖，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蒙在单子下的人是她姑，她姑死了，她姑再也不能教她练功了，筱燕秋大声哭着喊道：“姑、姑……”，她不知道，她再也唤不回她姑了。

她姑走后，姑住的房间空了下来，筱燕秋不敢一个人睡，她被安排和许多人挤在一间屋里。筱燕秋想家，想爸妈，想离开剧团回家去。好多个晚上，她都偷偷躲在被子里哭。那位好心的阿姨说她太小，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家，让她等着，说是已托人让她家人来剧团接她。可好多天过去了，家里人一个都不见，筱燕秋问那位阿姨，她的爸妈怎么还不来？阿姨这才告诉她，从托的人那儿，打听到她的父母已于几个月前在一次开山采石中发生意外，双双离世。

筱燕秋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不能没了姑，现在连父母也没了！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了，不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筱燕秋还是坚持要回家，她什么也没带就往外跑。她只顾跑出剧团，却连那条石板巷都没跑出去，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了。筱燕秋一看，有好几人都围拢了她，那位阿姨抱住她说：“孩子，以后剧团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亲人。有我在，谁也不敢把你咋样。”

筱燕秋牵着阿姨的手回剧团了，每天晚上她仍躲在被子里哭。除了练功，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她把自己封闭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见到她的人都叹息着说：“这女娃好可怜！”